農曆二月,北京仍是光禿禿一片,但天越來越長,夜越來越短了。


    正白旗官學幾年,那日子是白白荒廢了,騎射尚可,大字也認得幾個,可是那字是真拿不出手,上次在嶽家就差點鬧出笑話兒,現在看看官學裏的同窗,個個一手錦繡好字,那蔣光鼐見他習字,竟是看也不看,讓他不禁有些赧然。


    申時放學歸家,阿瑪與額娘卻都在家中,把月例銀子跟糧米交給額娘後,額娘眉開眼笑地指揮著嫂子開始收拾。


    肅文進了裏間,伸手從牆上摘下刀來,上麵卻已是一層灰塵,“噌——”,寶刀脫鞘,閃出一道寒光。


    阿瑪跟了進來,麵帶喜色,“這刀以後就傳於你了!你大哥就沒動過它!”


    “阿瑪,石鎖、弓箭,家裏有麽?”肅文笑道。


    “阿瑪好歹是個參領,有,都有!跟我來!”兩人來到院裏,阿瑪一指東廂房,“石鎖、擲石都在裏麵。”他先進去,看看較大的石鎖,自動略過,待走到一個略小的跟前,奮力提起一個走到院中,卻趕緊放了下來,“嗬嗬,老嘍,老嘍!”他搖搖頭,捶捶腰,“老二,今個兒念的什麽課?”


    “弓法。”肅文也提起一個石鎖,左右互拋,並不吃力。


    “我們家有張寶弓。”阿瑪神秘道。


    看著他朝正屋走去,肅文好奇心起,跟在後麵也走了進去。


    阿瑪伸手從牆上取下弓來,“噗”,吹走上麵的灰塵,他輕輕一彈弓弦,自嘲道,“好些年沒用了!”


    隻見這把弓通體黝黑,弓梢很長,根據張鳳鳴的講解,正是一把戰弓。


    “這是一把戰弓,趕明兒,阿瑪找找內務府武備院的老哥們,給你弄把力弓,沒有力氣,你是拉不開這把弓的。”


    “嗬嗬。”肅文一笑,這混混身上的力氣很大,他是有親身體驗的,可是他一拉那弓弦,卻隻稍稍一動,馬上複位了。


    阿瑪笑道,“尋常人是拉不開的,”他突然收斂笑容,低聲道,“聽說,這是和碩睿親王用過的,連帶那把寶刀,都是睿親王所用。”


    “睿親王?”第一次還是從訥采的嘴裏聽說這個名字,“那,怎麽會流落到咱家?”


    阿瑪一笑,“睿親王全族壞了事,抄家滅族,這刀弓如何落入你阿爺手裏的,你阿爺也沒跟我講過,你看這刀鞘,一色的黑鯊魚皮,就是咱家欠人家銀子再多,你阿爺也沒有舍得動它……這是咱家的傳家寶!”


    肅文鄭重起來,刀鞘被磨得通體光滑,有種深沉的質感,三妞蹦蹦跳跳從外麵走進來,“二哥,你拔刀幹嘛,哎喲,你扯我頭發!”


    “噗”,肅文輕輕往刀上一吹,頭發馬上斷為兩截……


    …………………………………


    “叔叔,嬸子!”門外傳來惠嫻的的聲音。


    “惠嫻,看看小臉給凍的,快快,屋裏坐,你說,嬸子兩天不見你,這心裏,就想得發慌!”額娘卻是開門迎了上去,親熱地拉著惠嫻的手,走進屋裏,“三妞,進去把我盒子裏的點心拿出來,惠嫻你嚐嚐,這銀錠餅真是好吃,單給你留著呢。”她親親熱熱,卻惹得嫂子跟三妞俱是一臉不高興。


    肅文一挑門簾,拿著刀走出來,惠嫻的目光卻是驚喜地一跳,“二哥,今下午,又得彩頭了吧?那,這是你要的,我阿瑪剛從內務府裏弄出來。”男兒舞刀弄槍,也能掙個前程迴來。


    “嗬嗬,”肅文馬上明白過來,練箭就在內務府前麵,訥采當值下來,肯定是跟惠嫻說了的。


    阿瑪與額娘卻是上了心,扯著惠嫻東拉西扯地問起來,肅文接過惠嫻手裏的東西,一張一張仔細地看著。


    惠嫻每次來的時辰越來越長,肅文每次陪她的時辰卻越來越短,即使這樣,惠嫻小臉的笑容卻日甚一日。


    酉時,肅文屋裏的蠟燭還在高燒,阿瑪推門進去,卻見肅文照著幾張字帖,仍在練字,阿瑪走到他身後,想了想,搖了搖頭,還是退出去。


    “這字,用墨厚重,體豐骨勁,渾厚敦實,嗬嗬……”


    就在他沉浸在這字體當中,門外,阿瑪卻在西牆上的祖宗牌位前跪下,雙手合什,老淚縱橫,喃喃自語……


    “老二跟以前不一樣了,子時前從沒睡的時候,一天滿打滿算也就睡兩個時辰!”嫂子倚在牆上,看著肅安道。


    “以前多痛快個人,學得都魔怔了,……快睡吧,明兒六貝勒唱《金錢豹》,我得去捧場……”


    ……………………………………


    ……………………………………


    今天是漢總裁秦澗泉當值,講過策論之後,就是鹹安宮畫畫人孫祜講授繪畫。


    但當孫祜開始講課時,成文運也破例過來,端坐一旁,看樣子,他與孫祜以前很是熟悉。


    “這些畫畫人,各個宮裏都有,慈寧宮有畫畫人,南薰殿有畫畫人,大都是由當朝的大臣舉薦到宮裏的,誰背後都有個貴人,這個孫祜,是張鳳藻張中堂舉薦的……”


    看著眼前這個清瘦似學者的畫畫教習,肅文耳邊又響起訥采的叮囑。


    那孫祜卻講得神采飛揚,“……《芥子園畫譜》一出,學畫者褒揚聲一片,這本書備受推崇,許多名家當初入門,都是從這本書入手,大家要看看好,用心學。”


    “今天呢,我們講一下山水畫的意境,因為山水本來是有形體的東西,而“遠”,卻能突破山水有限的形體,使人的目光伸展到遠處,從有限的時空進到無限的時空,這就是所謂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所以呢,“遠”,也就是中國山水畫的意境。……”


    “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是一個無限廣大的意境,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嗯,就是這種意味……”


    不得不說,孫祜教授得很是投入,他自己已經沉浸在畫境中,肅文對作畫,上世本有興趣,可是繁雜的行政工作卻衝淡了他的時間,今天有機會聆聽名師親身授課,他聽得津津有味。


    他也發現,圖爾宸、墨裕等世家子弟也一樣非常投入,但象麻勒吉等過年家裏有許多雞爪子的學生,卻是哈欠連天,精神萎靡,在成文運的注視下,不得不強行挺直腰杆。


    “登高遠望,也能帶給人這種感受。‘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悵。’‘試登高而望遠,鹹痛骨而傷心。’這些詩的意境,都展現為一種惆悵……”


    門,“吱呀”一聲開了,蔣光鼐走進來,成文運一點頭,示意他也在一旁坐下,看樣子,也是來聽孫祜授課的,孫祜也朝蔣光鼐一點頭,卻繼續說道,“踏花歸去馬蹄香、亂山藏古寺、竹鎖橋邊賣酒家、蝴蝶夢中家萬裏,都是當年宋徽宗為畫院畫師出的題目,大家試著來說一下,如果表現出意境,應如何來畫?”


    這可是老生常談了,前世報紙、網絡上充斥著這類典故戲說,肅文一笑,正想站起來,卻不料,圖爾宸竟搶了先,“亂山藏古寺,可以這樣來畫,深山中,一個老和尚在汲水吃。”


    墨裕接著站起來,“可以畫崇山峻嶺之間,一片古寺一角,若隱若現。”


    “蝴蝶夢中家萬裏,可畫蘇武牧羊,夢中迴歸故國。”另一個世家弟子雅爾哈善說道。


    ……


    嗬嗬,這些典故,這些世家子弟肯定知道,肅文馬上丟棄了投機取巧的想法。


    見大家踴躍發言,孫祜笑道,“肅文,亂山藏古寺,除卻其它人講的,你有什麽高見?”


    肅文看看孫祜,見他一臉正色,確是在提問,不象難為他,他轉動腦筋,“也可以遠處是青山高聳,層林疊翠,近處卻是一老和尚遊方歸來,鬥笠蓑衣,斜風細雨……”


    “妙!”那孫祜竟是一拍手掌,“果然有真才實學!”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蔣光鼐,“除卻剛才四大意境,你試著出一句前人的詩作,讓大家來答。”孫祜卻又提議道。


    這是更高層次的答題,可真有些難為肅文了,他看看孫祜,又看看成文運,成文運卻拿起茶杯,呷了口茶,“詩畫詩畫,不分家的,肅文對畫畫有上乘見解,詩歌更是不差。”


    那蔣光鼐的目光卻平靜地打量著肅文,靜等肅文應對。


    眾官學生起初有些驚訝,但父兄都是官場人物,從小接答應對,大都鍛煉得心思玲瓏剔透,熟諳人情世故,大都猜測這溫文爾雅的畫畫人想給肅文一個難堪,或者測試他到底幾多才情,,眾人都是一臉微笑地看著他。


    成文運看看一臉尷尬的肅文,笑道,“老兄就不要試了,唐詩幾萬首,你驟然讓他從裏麵挑出一首來,那也需時日,何況倉促之間,連我也一時想不起來呢。”


    “前日王爺說的那首詩可真是肅文所作?”孫祜笑著問道。


    “哪首?”成文運一愣,馬上又似觸著什麽,“噢,老兄說的是那首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


    “正是,”孫祜看一眼蔣光鼐,“尋常才情、無大心胸者,恐怕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嗬嗬,這個嘛,千真萬確,確是肅文所作,我就在當場,那是差不了的。”成文運笑道。


    “現場作詩,倚馬可待,那以古人之詩作,尋一句出來,應不是什麽難事吧?”蔣光鼐笑道。


    成文運一聽,沒話可說了,可是看看肅文,卻發現肅文仍然皺眉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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