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旗人規矩,姑娘家初五前不能出門,可是窮人家的孩子,又趕上這個家裏的大日子,那就另當別論。


    肅文起了個大早,早早趕到了惠嫻家裏,當然,他聲名在外,是個渾不吝,但旗人最講規矩與名聲,他今天的身份,當然不是姑爺,是以惠嫻額娘的遠房侄子出現的。


    辰時剛過,來賀喜道安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到了,幾個內務府的筆貼式和惠嫻父親六部衙門裏的好友也早早到了,看著一色的旗人服飾,肅文猶似在夢裏一般,惠嫻掐了他一把,他才迴過味來。


    原來訥采是內務府的筆貼式啊,內務府,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差使,怎麽門上會有雞爪子?他看看一臉笑容的訥采,搖了搖頭。


    屋裏,關東煙早備好了,檳郎也盛滿了,就是各色雜拌,也布滿了桌上,屋裏屋外充盈著喜氣。


    多隆阿與胡進寶站在影壁外麵照應著,訥采不時進進出出,笑著迎客。


    晴朗的陽光照亮了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照在影壁後麵那棵棗樹上,肅文指揮著幾個官學裏的兄弟,裏裏外外忙著,都是一臉笑容,喜氣盈麵。


    惠嫻也穿戴一新,不管誰來,先福蹲,後倒茶,這時候,肅文的眼睛就離不開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惹得惠嫻嗔怪地看他一眼,他才又笑著走開。


    快到晌午,馬上就要開宴,惠嫻忙得更是腳不沾地。


    “老三哪,發財了啊,吃點炒蠶豆,弄點醬肉皮兒就得了,怎麽上的全是便宜坊的肘子啊!”


    “謔,什錦火鍋!看得出,到底是得了兒子,兩字——高興!”


    “喲,這東潞燒酒,三哥,你怎麽知道我就愛這一口?”


    “都別站著了,都坐下吧,咱得成全老三的一片心意啊!”“那您先請,您上座!”


    ……


    看著眾人講究完禮數,高興地落座,訥采滿臉紅光,隻是一個勁地拱手作揖,請大家入席。


    便宜坊本來今天是不開門的,還是肅文的麵子,王掌櫃才答應破的例。


    惠嫻眼見父親高興,親昵地瞅了肅文一眼,肅文心神一蕩,一下抓住了那柔嫩的小手,惠嫻不由滿臉通紅,她使勁掙了幾下,卻沒的掙脫,無奈之下,隻得任由肅文緊緊攥住。


    “惠妞,惠妞!”裏屋傳來了來洗三的薛姥姥的喊聲。惠嫻一扭身,紅著臉跑進了裏屋。


    “剛才那帽子上插朵紅絹石榴花的就是接生婆子吧?怎麽看著這麽眼熟呢!”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問道。


    “薛姥姥,肯定是薛姥姥!”又有一個人驚唿起來。


    “她那身份,三品以下的官都不侍候!”


    “對啊,去年四貝勒家生一千金,就是她去接生,洗三!”


    “老三,你麵子夠大啊,將來你這個老兒子肯定也能出將入相!”


    ……


    訥采也不插嘴,高興地聽著,一會兒給這個打個火,一會給那個裝袋煙,人就活個麵子,旗人更是如此,今個兒,麵子有了,兒子有了,又加上過年,那可真是喜上加喜!


    肅文就站在訥采的身後,看著這個未來的嶽父高興的樣子,他自個也樂開了花。


    正在這時,裏屋突然響起了一聲清亮的哭聲,順著裏屋飄出來的艾香槐枝味,眾人都情不自禁地轉頭望著裏屋,隻聽著一個女聲念叨著,“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知州!……”


    肅文順著門縫望進去,見未來的小舅子官名叫惠征的正躺在一個寬沿大銅盆裏,銅盆裏放著很多花生、雞蛋、銅錢,熱水騰騰,熱氣直冒,小子舒服地躺在裏麵,格格直笑。


    用薑片艾團擦了全身後,用青茶布子擦了牙床,這個薛姥姥又拿起一根大蔥,打了小舅子三下,“一打聰明,二打伶俐……”


    聽到這裏,訥采高興地挑簾走進裏屋,不一會兒功夫,又拿著大蔥走了出來,肅文不由地暗笑,還真講究,“蔥”,代表“聰”嘛!


    訥采高興地走出屋門來到院裏,一揚手,把蔥扔上了房頂,他心滿意足地站在院裏,看著晴空萬裏,耳聽著鴿哨作響,一臉的滿足。


    “老三啊,我走了,孩子是個好孩子!”白白的一臉富態的薛姥姥走了出來,後麵跟著提著花生、雞蛋的惠嫻。


    肅文趕緊一摸袖子,拿出一張五兩的銀票遞了過去,薛姥姥一臉驚訝,“老三哪,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訥采卻高興道,“給您您就拿著,也不能讓您白跑一趟不是!”


    薛姥姥這才半推半就接過銀票,“那我就接著了!”她邊笑邊往外走,可是,剛走到院門,隨著“軲轆軲轆”一聲響,一輛馬拉的轎車就停在了門口,一個長隨打扮的男子一揭藍色的厚簾,緊接著,從轎中走出一個留著八字須的白胖子來,卻是跟薛姥姥胖得相宜,白得宜彰。


    薛姥姥一聲驚唿,“成大爺,成大爺,他怎麽會親自來!”她的目光有些呆。


    她的到來,是昨天肅文吩咐多隆阿用十兩銀子請過來的,他告訴多隆阿找就找最有名的接生婆過來洗三。而成大爺的到來,是前晚肅文把劉管家貪墨的證據送到了成府,成大爺一怒之下開革了劉管家,卻答應了肅文後天過來撐臉麵的請求。


    肅文看看成大爺,成大爺也看看他,兩人都是一笑。


    訥采卻象薛姥姥一樣,也是呆了,連“請”字都忘了說。


    惠嫻不言不語走到肅文身後,卻是默默拉住了肅文的衣襟。


    “老三啊,今天孩子洗三,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啊,多虧肅文前個到我府裏去,我才得著信,走,看看孩子去!”


    他帶頭走進了裏屋,屋裏坐著吃席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成大爺,成大爺!”驚喜請安之聲不絕於耳。


    成大爺笑著揮揮手,卻不肯坐下,早有婦人把小舅子抱了出來,成大爺笑嗬嗬地掏出一張銀票,放在了桌上,“好,好!”


    他笑著轉了個圈,一拱手,又走了出去。


    這來象風,去也象風,隻是把在場的眾人都刮糊塗了。


    “十兩!”有人看了看成大爺留下的銀票,驚唿道。


    “不拘錢多少,成大爺能來,那就是天大的麵子!”又有人咋唿道。


    訥采雙腮酡紅,就象喝醉酒一樣,今天這洗三,吃的是便宜坊的菜,來的是薛姥姥,賀的是成大爺,他望了望還在繈褓中的老兒子,你真是太有福了!


    看著惠嫻俊俏的臉上散發著迷人的光暈,肅文感覺自己也有些暈乎。


    一時席散,多隆阿、胡進寶卻帶著幾個旗人子弟跟內務府、六部的幾個筆貼式扛上了,酒喝得一塌糊塗,卻是誰也不認輸。


    “肅文,你過來。”訥采笑著吩咐道。


    肅文看看惠嫻,二人跟在後麵走到另一間屋裏。


    “今天讓你破費不少吧?”訥采永遠是一幅笑容可掬、文質彬彬的樣子,見肅文要推辭,他一擺手,“薛姥姥能來,成大爺能來,我知道,都是衝你的麵子,要不,衝我這個六品芝麻官,是請不動的。”


    肅文突然發現,這個未來的老丈人,其實骨子裏是個文人,內務府裏的差使,個個肥得溜油,他的門垛子上竟還有雞爪子,原來旗人裏麵,也有清高的文人,有風骨的丈夫。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惠嫻的心思我也明白,”他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站在肅文身後的惠嫻,“咱們旗人,不比漢人,講那麽多規矩,”他稍一停頓,“但你整天偷雞溜狗,還是不行,”他見惠嫻急紅了臉,又一擺手,示意道,“朝廷去年的進士當中,有十六歲就考中的,跟你年紀一般大。”


    肅文老臉一紅,“我正在琢磨著開個藥鋪,”他看看惠嫻,“出了十五,我就打算動手的。”


    “有你大哥在,你是襲不了職的,我雖然不反對咱們旗人學點營生,但男人嘛,始終入仕當官是正途,”訥采看他一眼,“本朝雖以武功立朝,但你的本事,能去考武舉嗎?還是想想如何博取個功名吧!”


    “阿瑪,他雖在旗裏的官學,也就是些許認得幾個字,指著他去會試,得猴年馬月!”惠嫻到底忍不住,看了看肅文,代他出頭。


    惠嫻父親卻沒有著惱,“我先前侍侯過端王爺的筆墨,現在,他是內務府總管大臣,我求求他,興許,能讓你到景仁宮官學就讀,將來起碼有推薦出去當官的機會。”


    肅文馬上明白,這是惠嫻父親在不著痕跡地還自己的人情,他倒未必同意自己跟惠嫻的事,畢竟,在一個父親眼裏,把女兒嫁與一個老炮兒,一個混星子,是喪良心的事。


    後麵他肯定還會提別的要求,果然,惠嫻父親說道,“為保此事妥當,你迴家後跟你阿瑪說一下,讓他找找都統,內務府管著上三旗,你阿瑪又是正白旗的佐領,兩方一起說話,這事基本就成了。”


    他看看興奮的惠嫻,“不過,你得收斂心性,以往那些行端都要盡行洗刷,就是交友,也要謹慎。”他看了看外間的多隆阿等人,歎了口氣,“你在景仁宮,如果能學出樣子來,將來有一番作為,惠嫻也算有個倚靠。”


    惠嫻冰雪聰明,也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她卻是鼓勵地看看肅文,那目光柔情蜜意,幾多期許,肅文頓覺豪氣叢生,“謝謝三叔,不會讓您失望的。”


    研究生時的導師,不僅對宮廷方子很是癡迷,對國學更是投入,是全國的國學專家,受導師影響,他對國學很是熱愛,自忖四書五經不在話下。


    訥采看看他,卻搖頭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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