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頭升高了,出門就不覺得冷了,百姓們或是趁天晴洗衣曬被,或是去左鄰右舍串門。

    京城南城門,四輛氣派的馬車穩穩當當駛了出來,直奔郊外而去。

    前頭的馬車裏,楚薔挑開窗簾,見土路兩旁楊樹早被寒風吹光了葉子,下麵枝幹筆挺,布滿了眼狀的斑紋,上麵細枝密密麻麻,偶爾會冒出深色的大鳥窩,再往上就是湛藍的遼闊天空,不禁神清氣爽。

    “外麵風大,仔細吹皺了臉。”大夫人柔聲提醒道。

    楚薔嫻靜守禮,好奇過了,聽母親勸說,順勢就放下了窗簾,抱著紅銅小手爐道:“娘以前聽說過姐姐這種病嗎?我翻了翻爹爹房裏的醫書,見過幾例這種病症,有的休息一陣子就記起來了,有的需要幾年十幾年,有的,一輩子也沒能恢複。”

    她與楚菡楚泓都是一年裏生的,楚菡五月裏生辰,楚泓八月,她是十月,是以得喊楚菡姐姐,隻是楚菡性格孤僻,看誰都像要害她一樣,楚薔平時跟她走動不多,也就逢年過節一大家子吃團圓飯時見見麵說說話,或是去花園裏玩時遇上,因為性格不投,關係還不如其他外姓姐妹。但到底是血親,聽說楚菡得了怪病,楚薔就去翻了翻醫書。

    “我也隻在雜記裏見過。”大夫人看了一眼女兒耳朵上的紅瑪瑙墜子,笑著問:“怎麽沒戴你祖母新給的那對鑲紅寶石的?”

    楚薔無奈道:“娘你明知故問。”

    大夫人無比自豪:“還是我女兒好,知道讓著姐姐。”

    楚菡那丫頭,可憐又可恨,她父親對不起她,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她一樣,還容不得旁人穿戴比她好。三房的楚蓉不管她,自己喜歡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她的女兒就大度多了,不跟堂姐妹計較。

    說話間,外麵跟車的婆子道:“夫人,前麵就到了。”

    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了下來。

    大夫人先下車,楚薔由丫鬟扶著下車時,後麵三夫人走了過來,熟稔地埋怨出門相迎的方氏:“都怪你,非要帶菡菡來莊子上養病,大冬天的害我跑這麽遠。”

    她嫁到楚家前與方氏是手帕之交,又是俏皮愛鬧的性子,因此說話很不客氣。

    方氏瞪她,“我又沒叫你來。”

    言罷越過她去同大夫人說話,“這麽冷的天,難為夫人還親自跑一趟。”

    大夫人歎道:“菡菡遭了這麽大的罪,我與老太太都心疼她

    ,怎麽樣,菡菡記起來了嗎?”

    方氏神色一黯,搖了搖頭,察覺氣氛變了,馬上又將楚薔喚到身邊,親昵地握住她手,“薔薔冷了吧,走,快隨舅母去屋裏。”

    “謝舅母。”楚薔乖巧道謝。

    三夫人走在方氏另一旁,輕聲替自家女兒解釋道:“蓉蓉昨天還跟我說要一起來的,不巧夜裏來了月事,你知道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我就沒讓她來,改天再來探望她姐姐吧。”

    方氏笑著示意無礙,其實心裏清楚,楚蓉是不喜歡外甥女。但那也不怪楚蓉,一個巴掌拍不響,外甥女脾氣不好,她是舅母有時候都頭疼,楚蓉比外甥女小一歲,自小嬌生慣養,怎會甘心忍受外甥女的氣?

    女兒家各有各的脾氣,鬧起別扭來不聽勸,長輩們也沒辦法。

    廂房裏頭,阿洵趴在琉璃窗往外望,忽的跑到姐姐身邊,小聲道:“來人了!”

    很是緊張的樣子。

    含珠已經聽方氏說過了,阿洵除了姐姐,跟侯府裏的任何人都不親,除了認生,還害怕,應該是耳濡目染的緣故。楚菡自己對旁人有敵意,平時會在弟弟麵前說什麽話,可想而知。

    她心疼地摸摸小家夥腦袋:“不怕,姐姐在呢,舅母也在。”

    阿洵點點頭,隻是身子靠姐姐靠得更緊了。

    方氏率先走了進來,大夫人三夫人隨後,楚薔跟在母親後麵,進了屋,幾人一起看向炕上。

    來了客人,含珠掀開被子就要起來。

    除了方氏,女眷都詫異於她竟然如此知禮,三夫人最先迴神,眼疾手快按住被子,笑著道:“都是一家人,菡菡客氣什麽,你現在養病要緊,別管那些虛禮了。”說話時好奇地打量頭纏白紗的小姑娘,因為姑娘都喜歡熏香,倒沒有在意那淡淡的香氣。

    含珠局促地看向方氏。

    方氏就近替她介紹道:“這是你三嬸,你在花園裏摔了,就是你三嬸送信給我的。”

    “三嬸。”含珠不太習慣地喚道,飛快看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與方氏差不多的年紀,容貌卻美得驚人,前來探病,她身上衣服穿得素淡,臉上也隻施了淡妝,偏偏這樣更加凸顯了她的美貌,所謂濃妝淡抹總相宜,說的就是她這種美人。

    含珠驚豔於三夫人的美,三夫人也吃了一驚,難以置信地問方氏:“菡菡,聲音好像變了?”

    方氏暗暗慶幸含

    珠身上蓋著被子,遮掩了身段,臉上則露出同樣困惑的神情,“是啊,醒來就變了,我以為她昏迷時沒有好好吃飯聲音弄啞了,養一陣就好,請郎中看過,卻說除了記憶其他地方都沒事……”

    “其實我聽著更好聽了,就這樣也不錯。”大夫人牽著女兒上前,慈愛地看著含珠,“我是你大伯母,這是你薔薔妹妹,有印象嗎?”

    含珠搖搖頭,目光落在了楚薔臉上。

    楚薔也好奇地看她。

    一個人是什麽性子,有時候看眼睛真的能看出來,憑這短暫的相處,楚薔就足以確定,二叔家的這位姐姐是真的記不得以前的事了,非但記不得,她整個人好像也換了一個,臉還是那張臉,但隻要熟悉楚菡原來脾氣的,再次見到她,都會生出判若兩人之感。

    什麽都忘了,也挺可憐的吧?

    楚薔就朝含珠笑了下,關心道:“姐姐額頭還疼嗎?”

    她聲音輕柔,含珠本能地迴以一笑:“不疼了,勞妹妹惦記了。”

    這一笑恍若花開,楚薔愣住,以前她覺得三妹妹楚蓉才是姐妹裏最好看的,這會兒大姐姐不打扮了,素麵朝天,竟勝過了三妹妹。

    大夫人三夫人也看呆了。

    就在含珠被她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阿洵突然打了個噴嚏,鼻子下麵冒出一個大泡泡。

    楚薔撲哧笑了,她一直都喜歡這個堂弟,隻可惜楚菡看得緊,輕易不許別人親近阿洵。

    “這麽大的泡,晚上屋裏不用點燈了。”三夫人笑著打趣,掏出帕子要替阿洵擦鼻涕。

    阿洵抗拒地扭頭,麵朝姐姐,拿後腦勺對著眾人。

    三夫人有點尷尬,含珠幫阿洵擦鼻涕的時候,她笑著罵道:“阿洵這臭小子,還是那麽認生。”

    阿洵幹脆趴在姐姐懷裏不起來了,一手抱著姐姐,一手摸被子上的鳳凰彩羽,旁人看不到,含珠可瞧見了,小家夥嘴巴撅得高高,顯然不喜歡屋子裏有這麽多“外人”。

    方氏熟悉小外甥,就笑著請大夫人三夫人去上房,“趕了一路,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薔薔留在這邊跟你姐姐說話。”大夫人出自書香門第,楚薔從小受母親熏陶,知書達理,方氏覺得她跟含珠應該能玩到一塊兒。

    “之前含丫頭昏迷不醒,兇險萬分,現在含丫頭好了就成,明日我準備去九華寺上香……”

    長輩們越走越遠,方氏的聲音漸漸淡了

    下去。

    楚薔瞅瞅外頭,問含珠:“姐姐還記得九華寺嗎?那是京城第一大寺,去那裏許願最靈。”

    “不記得了……”含珠一臉茫然,見她還站在地上,忙道:“妹妹坐炕上來吧,炕上熱乎。”

    楚薔沒再客氣,脫了繡鞋,挨著含珠坐。坐好了,瞅瞅還掩耳盜鈴般趴在姐姐身上的阿洵,她忍不住戳了戳他的小屁.股,“這是誰家的小豬啊,我怎麽看不到腦袋?”

    屁.股被戳,阿洵笨拙地從姐姐身上爬了過去,躲在姐姐裏側,不願給人看。

    男娃躲人也可愛,楚薔笑著瞧他。

    含珠低頭哄弟弟:“阿洵怎麽躲了?二姐姐說你是小豬,你告訴二姐姐,你是小豬嗎?”

    “我不是小豬!”阿洵藏在姐姐胳膊後麵,悶悶地道。

    楚薔剛要說話,含珠食指抵在唇上,輕輕噓了聲,繼續哄小家夥,“就是,我們家阿洵才不是小豬,二姐姐長得才像小豬,阿洵快幫姐姐看看,看她像不像。”

    阿洵終於探出腦袋,卻是半張臉躲在姐姐胳膊後,偷偷瞄楚薔。

    楚薔柔柔地笑,不說話。

    她笑得好看,阿洵膽子大了,睜眼說瞎話,“像!”

    含珠忍笑問:“像什麽啊?”

    阿洵笑得更壞了,“像小豬!”

    含珠就把小家夥抱到身前,指著楚薔問他:“那阿洵知道這個像小豬的人是誰嗎?”

    楚薔臉上帶笑,手伸到含珠被子裏悄悄捏了她一把。

    含珠吃痛,憋著笑催阿洵。

    阿洵靠在姐姐胸口,歪著腦袋盯著楚薔瞧了會兒,輕輕道:“二姐姐。”

    男娃乖巧可愛,楚薔再也忍不住,飛快在阿洵白嫩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阿洵眨眨眼睛,忽的抬起手,嫌棄地擦臉。

    含珠楚薔一起笑了出來。

    待到飯後楚薔要隨母親離開時,阿洵已經舍不得她走了,大眼睛依依不舍地望著她。

    這麽大的孩子,最喜歡有人哄他玩的。

    看著因為楚薔離去有些悻悻的阿洵,含珠暗暗期待明日快點來,妹妹活潑愛玩,阿洵肯定也會喜歡的吧?

    兩日不見,她真的想妹妹了。

    卻不知道,遼東邊關,有人也在惦記她。

    黃昏時分,楚傾剛從外麵迴來,

    一身鎧甲還沒脫,聽說有家書來了,就先接了過來,邊看邊喝茶,看到一半,放下茶碗,看完了,麵沉如水。

    “大姑娘現在如何?”他盯著跪在前麵的侯府侍衛。

    侍衛抱拳道:“屬下來時大姑娘昏迷不醒,至於現在……”

    “那可有查出來大姑娘是怎麽摔的?”楚傾拾起剛剛放在桌子上的寶刀,細細端詳。

    侍衛聽到刀出鞘聲,身體不受控製發抖,硬著頭皮道:“侯爺饒……”

    “命”字還沒說出來,刀影一閃,人已身首異處。

    “拖出去。”殺了人,楚傾聲音反而平靜了下來。

    帳篷外麵走進來兩個侍衛,一個拖人,一個處理地麵的血跡,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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