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一家的案子結了,梧桐縣這個小縣城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

    江家要搬家的消息也迅速傳遍了整條街坊。

    程鈺給含珠找的借口是北上尋親,但江家、張家在外麵都沒有親戚,很多街坊都知道,含珠便換了個說法,改成搬家。誰都不願遠離故土,但江家跟顧家鬧僵了,又與官府有些梁子,因為膽小害怕選擇逃避也說得過去,而且含珠讓張叔放出了話,他們隻是搬走一陣子,興許三五年後就迴來了,如此街坊們並沒有表示太過震驚,紛紛攜禮來告別。

    含珠周到地接待客人,事後帶上禮物去左鄰右舍話別,也是請他們幫忙留意宅子。

    忙了幾日,不知不覺就到了江寄舟的頭七。

    定王自詡恢複得無需人質就能對付江家家丁了,暫且放了凝珠與姐姐團聚,凝珠好幾日沒同姐姐說話了,進屋就抱住姐姐,“姐姐,咱們為什麽要搬走啊?”

    含珠屋裏窗戶上還留著小洞,見廂房門口多了個伸懶腰的俊朗男人,腦袋還朝這邊轉了過來,似乎很好奇一樣。含珠心裏緊張,拉著妹妹去了床上坐,輕聲解釋道:“知縣是壞官,咱們留在這裏有危險,等將來他轉到別處去當官了,咱們再搬迴來。”

    背井離鄉的真正原因不能告訴外人,告訴妹妹卻沒關係。父親說過,朝廷官員換得快,就說梧桐縣,最長的一位知縣做了九年也就升到別處了。

    聽說是為了躲壞人,凝珠沒有那麽不舍了,抱住姐姐道:“隻要跟姐姐在一起,去哪裏都行。”

    含珠摟住瘦小的妹妹,下巴抵著她腦頂,濕了眼眶。

    她也一樣,隻要妹妹好好的,讓她做什麽,她都願意。

    夜裏凝珠又迴了廂房,含珠自己躺在睡了十來年的床上,久久難眠。

    明天她就要搬走了,離開熟悉的家。

    太過安靜,她隱隱約約聽到一聲響,好像有人從高處跳下來了一般。

    宛如噩夢重現,含珠害怕地坐了起來,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匕首。

    要出發了,得采辦些東西,含珠特意讓張叔幫她買了把匕首護身用。

    等了很久,外麵卻沒有動靜。

    含珠不敢下地去看,也不敢喊人,就那樣抓著匕首緊張地坐著,直到三更梆子響,裏外依然一切如舊,含珠才試探著喊春柳,喊了兩聲無人迴應,也不知春柳是出了事,還是她聲音太小春柳沒聽見。

    猶豫片刻,含珠終究還是不敢下地,繼續提心吊膽地防備著。

    枯坐到天明。

    一晚沒睡,含珠也沒覺得困,看著熹微晨光慢慢照亮屋子,反而深深鬆了口氣。

    是她聽錯了吧?

    “姑娘你看!”

    春柳醒後去端洗臉水,揉著眼睛開門,發現門前用石頭壓了兩張好似蓋了官印的紙,她識字不多,看不懂,急急地送進來給含珠看。

    含珠意外接過,低頭一看,是兩張路引。一份是從杭州府梧桐縣到山東濟寧,一份到天津。

    含珠想到了那人的話,說是過江蘇之前,遇人盤查都出示近的,過了江蘇,再出示遠的。

    這樣有何意義?

    是怕沈澤追到天津,便用一張山東的誤導沈澤?也就是說,沈澤不知她們真正的目的地?

    那麽,那人應該是讓沈澤交出官印,他自己寫的路引吧?

    含珠再次端詳那字跡,剛勁有力,有種寒梅傲雪的冷意蘊含其中,如同他的人。

    不知為何又想到了那晚,他出現的那麽及時,她被沈澤欺辱的過程,他肯定都看到了吧?在他眼裏,她是不是一個不知廉恥的姑娘,摸了外男還苟活於世?

    要照顧妹妹,含珠再羞愧也不會因為那事尋死覓活,她小心翼翼遮掩,不讓春柳等人察覺,她也不在乎他心裏會怎麽想她,隻是兩人還要同船北上一個多月,再見麵的話……

    盡量躲著他些吧。

    打定主意,含珠派春柳先將第一份路引送去張叔那邊。

    早飯過後,全家就開始收拾了。

    廂房裏頭。

    定王穿一身粗布衣裳,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往臉上粘胡須,凝珠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動作,覺得新鮮又有趣。眼看著定王又在臉上弄了兩個痘,一邊一個,還正好貼在臉頰中間,凝珠忍不住笑了出來,聲音清脆如百靈鳥兒叫。

    定王扭頭,一本正經地問她:“笑什麽?”

    凝珠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他臉,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都是笑,“你怎麽都貼在中間啊?”

    定王看看鏡子,又問她:“很醜?”

    他一雙鳳眼明亮非常,比夜裏的星星還要好看,凝珠剛要說不醜,目光落到他臉上,又扭頭笑了起來。

    定王故意逗她的,怎麽可能弄那樣醜得打眼的易容?不過

    是這陣子躺在床上養傷,也隻有逗逗這丫頭才有些樂趣。

    重新取下那兩顆痘,一個貼在額角,一個貼在右臉一側。收拾好了,定王站了起來,彎腰朝身邊的小姑娘行禮:“二姑娘,咱們該出發了,小的叫丁二,這一路都是我伺候姑娘。”

    皇宮裏的人,最擅虛與委蛇,定王演戲的功夫也是爐火純青的。換成另一個普通百姓,他或許低不下皇子高貴的頭,但麵前隻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他既是演戲,也有跟她逗著玩的成分,這個仆人扮得就惟妙惟肖了。

    凝珠眨眨眼睛,聰明地配合他,轉身往外走:“好啊,但你會趕騾車嗎?”

    “小的不但會趕車,還會劃船,”定王笑著跟在她身後,“河裏有烏龜妖飛出來要抓姑娘,我也能護住姑娘。”

    凝珠嘟嘴跟他分辨:“說了烏龜不會飛……姐姐!”

    小姑娘出門後突然朝上房那邊跑去,定王順勢看去,就見一個一襲白裙的姑娘剛從上房出來,頭上帷帽遮掩了容貌,看個頭,不過十二三歲,也就是個半大孩子。

    這江家姐妹也夠可憐的。

    知道對方定了親事,定王守禮地移開視線。

    含珠一直暗暗提防他,見他還算守禮,她也沒有再耽擱,牽著妹妹的手一起去了前院。

    行禮都裝好車了,滿滿五輛騾車,三輛騾車是跟街坊們借的,送到碼頭再折迴來。其中一車全都是書,另一車是江寄舟夫妻生前最喜歡的字畫用具,含珠都帶上,將來思念父母時身邊好有個寄托。

    一一跟街坊們告別,含珠先看著秋蘭扶了妹妹上了第二輛騾車,那個男人當車夫,她才與春柳上了前麵那輛,張叔替她趕車。

    坐穩了,含珠挑起窗簾,最後看向自己的家。

    看見娘親牽著她走出來,娘倆站在門口迎接爹爹歸家。

    看見妹妹淘氣地跑了出來,要買糖葫蘆……

    一幕一幕,漸漸變成爹爹出殯那日,棺槨被人抬出大門。

    短短幾日,物是人非。

    “走吧。”含珠放下窗簾,哽咽著道。

    張叔也看了一眼他住了半輩子的江家宅子,輕歎一聲,趕車出發。

    車隊慢慢出了城門,走出幾裏,前麵長亭前突然轉過來一人一馬,張叔眼睛好使,認出那是顧衡,恨上心頭,頭也不迴地提醒道:“姑娘,顧衡來了,咱們不理?”

    含珠還沉浸在離鄉的愁緒裏,聞言點點頭,忘了張叔在外麵看不見她。

    春柳體貼地開口迴張叔:“您隻管趕車,隨他說什麽,咱們都隻當沒聽見。”

    張叔正是這樣打算的,目不斜視,照舊維持原速趕車。

    “張叔,我有幾句話想跟含珠說,你停停?”顧衡皺眉道,催馬與騾車並肩而行。

    張叔不理他,也沒有停車的意思。

    顧衡明白了,不再與張叔浪費時間,對著車窗問道:“含珠,你在裏麵是不是?”

    含珠不欲理他,又怕他糾纏一路惹人非議,低聲囑咐春柳。

    春柳馬上道:“顧秀才,我家姑娘說了,顧秀才真若記得我家老爺的栽培之恩,就請你謹守君子之禮,速速離去,別再胡攪蠻纏。”

    顧衡見含珠連話都不想對他說,心中冷笑,聲音卻越發溫柔:“含珠,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我不求你原諒,隻是搬家是大事,你好歹告訴我你與凝珠要搬去山東何處吧?恩師膝下隻有你們兩個女兒,你就這樣走了,萬一以後出了什麽事,我一無所知,沒法照應,如何對得起恩師在天之靈?你告訴我,將來有機會我偷偷去看你,如果你過得好,我絕不露麵打擾。”

    “你給我滾!”

    張福趕著另一輛騾車從車隊裏衝了出來,與定王凝珠的並駕齊驅,怒氣衝衝攆人:“含珠有我照顧,不用你擔心,有這假惺惺的功夫,你不如迴去勸你們家老太太,讓她往後多給我家老爺抄經上香,免得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氣得臉紅脖子粗,若不是顧衡騎在馬上隨時可能會跑,張福定要下去打他。

    顧衡看他一眼,略微抬高了聲音,“含珠,你真決定嫁給這樣的人了?你跟我生氣沒關係,但婚姻不是兒戲,關係到你下半輩子的幸福,含珠還是慎重考慮吧。”

    “顧衡!”張叔也生氣了,猛地停住車,跳了下去。

    張福見了,再無顧慮,跳下車去堵人。

    顧衡輕蔑一笑,迅速調轉馬頭,退遠了才揚聲喊道:“含珠,該說的我都說了,知你惱我,今日我就送到這裏,咱們有緣再聚!含珠,明年我會進京趕考,你以後需要人幫忙了,可到京城或故裏打聽我的消息,含珠你記住,隻要你來找我,我顧衡永遠都會護著你!”

    含珠緊緊捂住耳朵,不聽他汙言穢語。

    春柳忍了又忍,最後沒忍住,挑開簾子朝他大罵:“呸!

    就你這種無恥小人,這輩子頂多是個舉人了,還想去京城當官,下輩子重新投個好胎吧!”

    姑娘家聲音細,嬌嬌脆脆的,遠遠傳出去,罵人也好聽。

    定王第一次見識到女人罵人,朗聲大笑,“對,罵的好,我看他也沒有富貴命,當不了官的!”

    顧衡是吧,梧桐縣的顧衡,他記住了,這樣一個悔婚又來挑撥孤女與新未婚夫關係的男人,真讓他當了官,也是個奸臣,若不是現在不方便,進京也需要一個多月的路程,他連舉人都不給顧衡當。

    定王自認幫了江家,殊不知在江家眾人眼裏他也不是好人,張叔張福沒領他的情,各自上車了,春柳也強忍著才沒有迴頭瞪他,迅速退迴車廂安撫含珠。

    定王摸摸鼻子,無所謂地笑了笑,繼續悠閑地當車夫。

    縣城衙門,程鈺也挺悠閑的,坐在沈澤的書房裏看書。

    這幾日他與沈澤同行同住。沈澤假借差事繁忙沒有迴後院,白日裏他照常升堂斷案,程鈺在旁邊緊緊盯著,夜裏將沈澤捆住手腳綁在桌子上,他在床上安睡,早上再鬆開他,如此在外人看來,沈澤除了憔悴些,毫無異樣。

    “公子,江家姐妹走了,你可以放了我了吧?”沈澤雙手被縛,跪在北麵牆角白著臉哀求。

    “三日後放人。”程鈺淡淡地道。

    沈澤懂了,他是怕他帶人追上去報複。

    不想再吃苦,沈澤誠懇地解釋道:“公子,你也知道我的為人了,我是好名聲的,江家案子已經塵埃落定,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現在根本沒有理由再去追人,我也不會為了她甘願落個欺淩孤女的罵名,公子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程鈺視線沒有離開手中的書,隻掏出匕首放在桌子上。

    輕輕一聲響,沈澤卻打了個冷戰,渾身幾處刀傷一起疼了起來,急忙閉上嘴,不敢再煩他,生怕他一個不高興,解釋都不解釋的,又直接朝他身上插一刀。

    他安分了,程鈺繼續看書。

    到了第三日,程鈺命沈澤去登高賞秋,實則是送他離開。

    沈澤信了程鈺的話,打起精神上了馬車,程鈺充當車夫。

    沒到晌午,梧桐縣的百姓就聽到一樁噩耗,知縣大人出遊遇難,馬車栽進了山溝。衙役去救時,撞見一群野狗,火急火燎攆走,知縣大人身上已經不能看了,隻能勉強認清人,那個同去的新衙役更倒黴,屍首都不知被野狗拖

    到了何處。

    百姓們紛紛歎息,這樣一個好官,怎麽就英年早逝了?

    李老太太聽說後,對著江家院子喃喃自語:“含珠若是知道了,會不會迴來啊?這會兒快到蘇州了吧?唉,也不知田嬤嬤派去送信的人能不能追上……”

    而隔壁的江家,一片沉寂,柔和夕陽裏,唯有院中兩顆桂樹,依舊飄香。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府小媳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笑佳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笑佳人並收藏王府小媳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