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先生,這事兒必須要你出麵了。”


    “怎麽了?”


    “我和急救中心聯係過,市北人民醫院就有急救分站,隨時都能派車過來,可是......”


    “可是?”裘開海聽到這兒已經有了最壞結果的心理準備,“可是怎麽了?”


    “車來是來了,我們卻出不去。”


    裘開海的心一下沉到穀底,腦袋像灌了水一樣脹得厲害:“該不會是警察來了吧。”


    “對......”


    對方隻吐了一個字,還沒來得及接下文,電話那兒就傳來一陣布料摩擦話筒的噪音,然後通話戛然而止。


    “阿祥,阿祥?”


    裘開海看著屏幕想了好一會兒,又忍不住給那人去了個電話。結果和他想的一樣,對方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是改了靜音沒聽見?


    還是現在的情況不允許他接?


    或者......手機已經脫離了他的控製,根本沒辦法接?


    警察的出現事出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從周六淩晨到現在已經過了近三天,裘開海應該一早就意識到這個可能性。實在是裘學亭的身體健康問題分走了他不少注意力,要不是阿祥之前的提醒,他到現在都反應不過來。


    大哥不是裘開海最擔心的那個人,最擔心的那個正在手術室裏躺著等待著做開腹探查。可要是聯係上之前的事兒,自己父親這裏給點封口費就好,反倒是裘開山這兒成了他最麻煩的心病。


    裘開海站在外科大樓的樓道裏,嘴裏叼著煙,窗外遠處是市北成片的居民區。當視線移近,那盞紮眼的紅藍色燈光就明晃晃地待在急診大門口。


    警車進醫院是常有的事兒,可現在這情況,讓他不得不往壞處想。


    自己大哥一直住在外科大樓,之前在十樓的肝膽外,現在因為肚子上的切口長得不錯,已經換進了十二樓的骨科病房,其實離他也就幾層樓的距離。


    隻不過,裘開海現在根本不敢上樓。


    “當初我為什麽不攔住他?要是攔住他再想想別的辦法,或許結果沒那麽慘.....”


    自從裘開山受了重傷迴到家後,這句話就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裏。


    其實當初兩兄弟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隻是平時一直倚仗武校那批人的原因,給了裘開海一些能隨便解決的錯覺。現在想來,在這件事兒從鄉下轉進丹陽的時候,他們就該警覺了。


    “還是我誤判了形勢啊......”


    最壞的打算就是裘開山被抓,事情全被曝光出來。


    裘開海想到這兒用力摁掉手裏的煙頭,一個人在樓道裏來迴踱步。好幾條線在他的腦子裏來迴穿插,打結拆線,再打結再拆線......好一會兒他才又點上一根煙:“真到了那個時候,就隻能棄車保帥了。”


    ......


    “消毒鋪巾會麽?”


    “嗯,學過。”


    “學過沒用,我問會不會。”


    “會。”


    “知道做什麽切口麽?”


    “知道,既然高度懷疑是消化道穿孔,一般直接做腹正中切口。”


    “為什麽要做正中切口?”


    “因為快唄,進腹腔的解剖層次少,出血少,進腹快,又方便術中做延長,關腹也快,這是急診開腹探查的首選。”


    明亮很久沒聽到那麽完整的迴答了,忍不住點了點頭:“還不錯。”


    “明老師,你說這老頭的胃到底是什麽問題啊?”


    “穿孔。”


    “為什麽會穿孔呢?我看他不酗酒不吃刺激性食物,以前也沒潰瘍,服藥史也挺幹淨的。”


    “這我哪兒知道。”明亮歎了口濁氣,用毛巾沾了冷水在臉上胡亂抹了一通,說道,“上次胃鏡檢查還隻是很常見的胃炎,要是這老頭肯讓人拍張片子就好了。”


    明亮又往嘴裏塞了點零食,看著兩個年輕人告誡道:“剛才老頭說的你們可都聽見了,我們做的是闌尾炎穿孔,不是胃穿孔。”


    “懂是懂,就是切口不對吧。”


    “對,怎麽不對?”明亮一本正經地瞎編道,“闌尾穿孔後,腹膜炎全腹疼痛,尋到最後老頭還是個變異闌尾,這樣不就行了?”


    “懂了懂了~”


    “這刀如果運氣不好要開到半夜兩三點,你們明天吃得消麽?”


    “沒關係,習慣了。”


    “能和明老師一起站台,求之不得啊。”


    這通馬屁拍得很生硬,不過因為兩人基礎都不錯,明亮也沒反感:“少說這些廢話,等上去後別給我拖後腿就行。對了,你們有沒有跟過胃腸穿孔?”


    “跟過。”兩人都不假思索。


    “誰熟悉流程?”明亮有些為難,自己手裏能用的一助全在手術,“我需要一個熟悉流程的,頂替一會兒一助的位置。你們誰來?小光頭你來?”


    光頭搖了搖頭,看了眼旁邊的“同學”:“還是讓他來吧。”


    “算了,隨便誰都行。”


    見他們如此,明亮這個直性子也沒空去想這些,沒助手的刀他也不是沒做過,無非就是個胃腸穿孔修補而已。


    就算老頭運氣差破了個大口,再不濟也能做胃大部切除或者腸管切除,其實也不是什麽大問題。胃腸手術大同小異,說簡單通俗點就是切掉病變部分,然後把剩下好的縫合在一起,保證整個通道的暢通。


    但普外因為腹腔的手術環境問題,需要麵對許許多多術後傷口長不好的情況。要是病人是老年人,再加點高脂高血糖,那說不定就會成為來迴換藥的老病號。


    這種病人自己很痛苦,也讓醫生很頭疼。


    為了杜絕這種情況,最基礎的術前準備工作很重要。


    “手都給我刷幹淨點,指甲縫,指間,對對,用力別偷懶......”


    “消毒的時候多抹一點,臉長得那麽粗,怎麽手上那麽小心?再抹!範圍大點,再厚點!醫院你家開的?那麽節約幹什麽?這東西又用不了幾個錢......”


    “鋪巾的時候留點距離出來,待會兒說不定要延長切口......”


    “夾子鎖緊點,上次一個笨蛋沒扣緊,開了一半鋪巾都被扯到地上了......”


    一通指點,明亮這才滿意地套上了巡迴遞來的手術衣,然後開始穿戴手套。這時他才想到要和巡迴吐槽一下自己遇到的糟心事:“打了甲乳外的龔俊一巴掌,到頭來還要我上台伺候他,你說這叫什麽事兒啊。”


    “誰讓你今天是二線,運氣不好。”


    “龔俊這小子還不錯,有點天賦,就是做人太笨,聊天直來直去的都是那一套......”說到這兒,明亮往後把臉湊到了巡迴這兒:“對了,明天早上你幾點下班?”


    “7點45交接,8點差不多能走。”巡迴護士站在他背後拉出手術衣的內腰帶,笑著說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明亮眉毛一挑:“要不要早上一起吃個早飯?”


    “不用了,你老婆......哦,不對,現在得叫前妻。”巡迴護士笑著強調了一遍,“你前妻陳琳會幫我帶早飯的,這種小事不用明主任替我操心。”


    “嘖,我們倆的事兒,你提她做什麽,都離婚那麽多年了......”明亮輕咳了兩聲,依然不依不饒,“你要是不想吃早飯,我可以請你喝咖啡啊。”


    “我還想好好迴家補覺,咖啡就免了吧!”


    “睡覺好啊,我送你迴去,然後......”


    “沒正經!”


    明亮見她不肯,隻能歎了口氣,盯向了手術台:“那你要不願意,我就隻能找她了。”


    巡迴知道他又要尋器械小護士的開心,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但手裏暗暗加了勁,讓他體驗了一把束腰的感覺:“你要是敢惹我們小朋友,不用陳琳動手,看我不弄死你!”


    “啊喲,你輕點兒~”


    “趕緊上台,早做完早休息!”


    見巡迴要走,明亮這才恢複到剛才嚴肅的樣子:“對了,小丁現在在幹嘛?”


    “隔壁做闌尾炎呢。”


    “讓他加快速度,做完先來這兒幫忙。”


    巡迴翻著記錄板:“我記得後麵還有一台闌尾。”


    “闌尾不急,先放著等一等。”明亮看著兩名實習生還是有些不放心,“我這兒缺個胃穿孔的一助,等這老頭做完了,再去弄他的闌尾。”


    “好吧,我會和他說的。”


    ......


    普外科的急診手術病人往往病情嚴重,為了盡快去除病因,醫生都會提速。提速不僅僅是手上的速度,還有去掉一些不必要的繁瑣過程。


    哪些需要精細化操作,哪些可以盡量從簡,這時候就要依靠醫生的經驗和手法來進行選擇。


    裘學亭的病症很奇怪,內科醫生根本理不清頭緒,但在普外這兒,他的診斷卻非常明確。尤其在開腹進去後見到了那一大灘淡黃色液體和食物殘渣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會對這個結果有什麽懷疑。


    “好家夥,肝胃韌帶......肝腎隱窩......腸間隙裏都有,再拖下去都快休克了......來,快吸~”


    話音剛落,吸引器已經一頭紮進了液體中,而一盆剛備好的生理鹽水順勢被倒了進去。洗肚子是普外的常規操作,目的很明確,就是把引起腹膜炎的這些膿液衝洗幹淨。


    兩位助手雖然手上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說有點笨拙,但他們對流程卻很熟悉,能第一時間準備好明亮想要的東西。


    這可不是實習生該有的熟練度,兩人就像早已預見到了這場手術,並且為此特地做了好幾迴預習一樣,每一步都早早計劃好了。


    這種感覺讓明亮覺得奇怪:“你們......”


    “嗯?明主任,怎麽了?”


    “哦,沒什麽,快吸吧......”


    忽然,吸引器的不鏽鋼套管裏來了位不速之客。觸碰管壁後的聲音和到手的觸感都很特別,就像吸塵器不小心吸走了孩子遺留在角落裏的小玩具一樣清脆。


    “什麽東西?”明亮耳朵不錯,眼睛跟著聲音的源頭看向了管子。


    “我估計是螺絲釘吧。”


    站在一助位子上的實習生迴頭看了眼身後的儲液瓶,很淡定地操控吸引器,繼續來迴抽著裘學亭肚子裏的液體。緊接著,他的手裏又出現了相同的聲音,一個,兩個,三個......


    螺絲釘?


    這老頭吞螺絲釘?


    不是,這年輕人怎麽知道是螺絲釘的?


    為什麽知道是螺絲釘的時候還那麽淡定?現在年輕人都流行吃這東西了麽?


    向來自詡聰明的明亮,現在一腦門的問號。


    在他之前的設想裏,老頭如此強調隱私應該是為了向外隱瞞自己有病。至於病的種類,以他那麽多年的臨床經驗,估計是中後期胃癌穿透胃壁導致穿孔的可能性最大。


    當然,他也懷疑過老頭的飲食習慣,大量酗酒就能同時滿足“需要隱瞞“、“心肌缺血”和“潰瘍和穿孔發生”三個條件。


    然而,酗酒有酗酒的特殊性,突然中斷飲酒會引起強烈的戒斷反應。很多平時喝慣了酒的病人進了醫院也得來上點,不然根本受不住。可老頭進醫院後一直都挺好的,顯然和酒精沒什麽關係。


    兩個可能性在一開始就被劃掉了一個,所以明亮一直覺得這應該是個胃癌,手術不會太好做。


    現在看來,事情不簡單啊......


    就在他還在思考的時候,一助已經找到了穿孔的破口位置,就在胃幽門管前兩橫指的地方:“明主任,破口就在這兒,大小1cm左右吧。”


    明亮伸手接過了裘學亭的胃,手指在破口周圍摸了摸:“質地還好,沒有腫塊......”


    說罷他便將觸摸的範圍擴大到了整個胃部,這一摸讓他發現了新大陸。


    隻見他手裏的胃壁大致勾勒出了胃內的情況,有滑膩的塊狀,有堅硬的小凸起,還有圓潤的長條形:“這......這都是什麽啊?”


    幾人圍在裘學亭的肚子旁,不得不做出一個違背胃穿孔修補術原則的決定:“明主任,我覺得還是切開來吧。這塊看著像肥皂一樣的東西,靠個小破洞根本沒法弄出來。”


    “切,隻能切,大不了把胃排空了之後再縫上。”


    明亮接過了器械護士遞來的手術刀,在破口旁做了個小切口,第一個冒頭的就是一根黑黑的東西:“我靠,筆帽?”


    “嗯,應該是鋼筆。”


    “先把最大的那塊拿出來。”


    “等等,別太用力,這東西很薄,得慢慢來......”


    明亮拖著胃,另一手輕輕壓著切口兩邊,好不容易才把那塊粉紅色肥皂擠弄了出來。隻是已經化去不少的肥皂並不簡單,它的周圍被一根根黑色的細線包繞著,看得人心裏瘮得慌。


    “頭發......”


    “慢慢拉,不要急,先把肥皂弄出來。”


    三人就像出海捕魚的漁夫,小心控製著肥皂和其下散開的頭發,把胃裏那些東西“連根拔起”:“好家夥,這場麵恐怕我一輩子都不會見到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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