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鏡腦子裏的靈光乍現讓他陷入了沉思,被黃興樺在旁連叫了三聲,他才反應過來。


    “你怎麽了?”黃興樺問道。


    “哦,忽然想到了點東西。”祁鏡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總覺得王貴的休克症狀出現的有些蹊蹺,不隻是瘀斑瘀點,還有那個說不清的昏迷。”


    “他那是昏迷嗎?最多算個意識不清。”一旁的羅唐反駁道,“之前聽你的簡報說他還是有點反應的。”


    “那兒缺乏神經內科醫生,很難判斷究竟是深度昏睡還是淺昏迷。需要檢查的東西太多,不可能一步步按部就班地來,所以基本以聽取當地醫生的結論為主。”


    祁鏡不在病人身邊也說不清王貴的症狀到底是什麽,但要說兼有瘀斑瘀點外加昏迷的感染性休克,那一定是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程度。但從黃興樺手機裏給出的檢查報告數值來看,其實並沒有那麽誇張。


    “你是什麽意思?”黃興樺問道。


    祁鏡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在丁秀娟給出的兩個症狀的基礎上,再對王貴的症狀進行剝離。


    之前寄生蟲和細菌感染的症狀互相疊加了,看不清誰是誰。現在已經在用抗寄生蟲藥,寄生蟲造成的症狀或許減輕了些,但細菌感染和休克的症狀又疊加在了一起,繼續呈現出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


    “瘀斑瘀點或許和休克沒什麽關係。”祁鏡說道。


    “那病人的昏迷昏睡又是什麽?”專家b見嚴虹不在了,便給自己點了根煙,盡情地吸上一口,然後笑著說道,“難道是王貴的腦子之前就出了問題了?”


    “嗯?”


    “這......”


    “???”


    專家b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讓場麵一度沉默了下來。眾人互相對看了幾眼,都覺得這句話非常有道理:“說不定還真的是腦子先出了問題。”


    “腦膜炎?”


    “先有唿吸係統症狀,然後進一步感染腦子,沒毛病。”


    “病人脖子不硬吧?也沒出現顱內壓升高。”專家b還是覺得這個想法有點立不住腳,“就算把顱內壓升高去掉,王貴也沒頭痛頭暈甚至嘔吐......”


    直到這時,他們才知道祁鏡為什麽要把意識不清、瘀斑瘀點拉出來。


    這兩樣東西都是細菌性腦膜炎中後期的主要症狀,全都出現在了王貴的身上。不過另一組符合腦膜炎症狀的頭痛頭暈和嘔吐,王貴並沒有,或者說在他的身上非常不典型,但他的老婆丁秀娟卻有。


    至於剛才說的肚子難受,估計就是嘔吐的前驅反應,而結膜充血或許真就和她說的一樣,哭多了吧。


    經過祁鏡一番提醒,腦膜炎成了現在最大的嫌疑人,接下去便是非常繁瑣的篩查工作。


    能造成腦膜炎的細菌很多,腦膜炎奈瑟球菌、肺炎鏈球菌、流感嗜血杆菌b型、表皮葡萄球菌、大腸埃希菌、溶血葡萄球菌......


    “布魯杆菌,症狀非常符合。”專家c選了一個人畜共患病的致病菌,“而且這些年我可見過不少布魯杆菌造成的腦膜炎病例。”


    “但是它引起的腦膜炎,神誌不清的幾率很低,一般都是頸強為主。”專家b搖搖頭,覺得不太像。


    專家c據理力爭:“幾率低不代表沒有可能。”


    “可布魯杆菌感染血象裏的白細胞升不了那麽高。”祁鏡說道,“而且布魯杆菌的熱型一般是弛張熱和波狀熱,可是病人自從升上39度後,體溫就沒下來過。”


    “對,王貴應該是稽留熱。”


    “那考慮下多重耐藥的大腸埃希菌,應該是和吃的東西有關......”


    ......


    現如今,原3i會議室的專家組成員被分成了三撥。


    一撥還是以傳染病學為主,坐鎮3i會議室繼續討論病人的感染病原體。


    現在產生腦膜炎的可能性更高,對於毫無頭緒的傳染病學專家組,這是一個不錯的好消息。至少之前想過的那麽多可能性,都可以靠腦膜炎的症狀去一一排除。


    第二波就是黃興樺。


    他把會議全權交給了祁鏡去主持,自己走出會議室去一連打了幾個電話。


    最重要的就是遠在雲川的林榮,必須向他闡明病人有可能是細菌性腦膜炎,需要進一步做神經係統體檢和腦ct。此外還要監測腦脊液的情況,一旦出現顱內壓升高一定要及時應對。


    之後就是打給剛走的嚴虹,第一時間告知討論的進展。


    最後就是找人幫忙。王貴現在這種情況,與其繼續幹耗下去,還不如去搬救兵來得實在。雖然這和他原本的性格不相符,不過那也得看救兵是誰。


    專家組分出的第三撥就是出走的休克組,現在已經快速趕到了傳真機所在的1樓,等待林榮傳來的各種檢查報告。


    這一組有七位專家,平均年齡超過了55歲,但帶頭的卻是看上去更顯年輕的嚴虹。


    內科是女醫生紮堆的地方,一般男女比例在3:7左右。就算到了內科急診這樣忙碌的地方,女性依然占著大多數的位置。因為就算再忙也就8個小時,比起日夜連軸轉根本擠不出時間的外科,內科急診至少還有休息的時候。


    但到了急診副高甚至正高主任的層次,女性數量會大量流失。


    原因有兩條,說起來並不難。


    一就是每月來一次的大姨媽。


    生理上的不適可以忍,但體內激素的改變是很難阻擋的。急診又是個分秒必爭,理性到冰點的地方,急診大主任手裏捏著的都是人命,稍有疏忽就會釀成大錯。


    二就是工作強度。


    急診上級醫生要做到任何時間都隨叫隨到,就算休息、國定假、夜出或者在做其他什麽事兒,隻要醫院來了電話,他們就必須到場。當然打這個電話的下級醫生或許會被痛罵一頓,但比起出事兒以後自己背鍋,還是被罵一頓更安逸。


    在這樣的背景下,女醫生就得在自己的理想和傳統文化裏的相夫教子之間,做一番取舍了。不出意外的話,選項往往都是後者。


    這兒不是說女醫生難堪大用,而是在相同條件下醫院肯定選男性。


    但嚴虹卻是個例外,她是江平市一醫院的內急大主任,今年47歲。


    遠在23年前剛生完孩子的時候,她就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事業。好在雙方家長都“理解”她,丈夫又是個中學老師,工作雖然也不輕鬆,但教育孩子的事兒完全可以放手不管。


    47歲的年紀,再加上急診難得一見的女性大主任頭銜,讓她成為了東部地區的一道靚麗風景線。


    臨床上中晚期的休克逆轉一直是道難題,等同於把一鍋燒糊的菜肴變得至少可以入口,如何下料如何翻炒都需要長年累月的經驗積累。


    醫學生知道休克該用什麽治療手段,住院醫知道這些治療手段所代表的的各類藥物,到了主治就知道區分休克的階段來分配藥物的使用先後順序和時間,而上了副高就開始在藥物的劑量上下功夫。


    等劑量的掌握日臻化境,那實力就離正高大主任不遠了。


    who的治療指南就像是一本武林秘籍,學會隻是初級階段,在此之後才是真正的開始。怎麽用好這本秘籍,什麽時候用哪種招式去應對,那就看每個人的修練和悟性了。


    臨床上的治療會因為病人病情的改變而出現變化,所謂“水無定形,兵無常勢”,就是這個道理。


    不得不說,王貴還真是人如其名,在最需要休克治療大佬的關鍵時候碰上了嚴虹。而且不隻是她,身邊除了紀清這個剛進臨床沒兩年的小醫生外,其他的都是各大三甲的內急大主任。


    對於一位感染性休克的急診病人而言,這個陣容堪稱豪華。


    在等待傳真的時候,嚴虹第一時間收到了黃興樺的短信,內容是3i會議室裏討論之後的結果:腦膜炎。由於得出結果的過程有些複雜,黃興樺並沒有細說,不過這三個字卻是讓在場幾位急診大佬迴想起了之前的一些細節。


    “還是那幫學傳染病的心細,我就說這個王貴怎麽就沒清醒的時候。”


    “是啊,一開始就說燒糊塗了,現在看來應該是腦膜炎造成的神誌不清。”


    “腦膜炎......預後不樂觀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昏迷,顱內壓高不高。”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候三分鍾後,林榮的傳真到了。


    先到的是王貴的基本情況頁麵,包括了一開始入院的主訴,在首診外院的治療記錄以及進入疾控中心後的病情變化。


    第二張是病人現在的情況,包括血壓,心率,血常規,pct超過了18,crp高達300,ck超過了50000。


    紛雜的檢查數據到了嚴虹的眼裏,不是數字,而是成了一條條設定治療方案的限製框架。


    “確實和他們討論的結果相近,王貴的休克還沒到出現腦血供不足的程度。”嚴虹說道,“不過雲川那兒確實缺危重症醫生,給了一部分關鍵的東西,另一部分卻沒給。”


    “沒有乳酸指標。”紀清看了遍檢查報告,說道。


    “何止乳酸,還差了許多其他東西。”一旁一位老專家看著傳送來的第三張寄生蟲免疫學檢查報告單,直搖頭,“詳細的血氣分析,尿量監測都沒有!”


    嚴虹看著慢悠悠出現的第四張紙,實在忍不住,直接打開手機撥上號碼打了過去。


    “林主任,我現在想說幾件重要的事情。”嚴虹看了眼剛到的第四張醫囑單,很隨意地扔給了身邊的紀清,然後對林榮說道,“現在病人的血流動力學還不穩定,請用上糖皮質激素,個人建議靜脈掛上氫化可的鬆,劑量每天200mg。”


    “額,氫化可的鬆?”


    “對。病人現在血壓不穩,心率偏快,可能有新功能不全,所以輸液速度全部放緩。”嚴虹沒有多做解釋,繼續說道,“還有最關鍵的,我沒看到血電解質報告,沒看到血氣分析報告,沒看到尿量監測報告,沒看到最新的肝腎功能報告。”


    沒有黃興樺那樣的痛罵,也沒有其他同僚之間的冷嘲熱諷,嚴虹就是在說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治療方法,但這卻比當麵罵他更難堪。


    林榮自從去了麗城之後就沒被人這麽說過,全程的對話中雖然沒有一絲怒意,但每個字都冰冷得像冰渣子一樣劈頭蓋臉地甩在了他的臉上。


    夢迴實習期,恐怕林榮現在腦子裏留下的就隻有這五個字。


    沒麵子是肯定的,不過為了把人救活,林榮忍了。


    ......


    此時遠離明海市區的一條高速公路上,一位老頭正坐在出租車的後車廂裏,聽著手機裏傳來的消息。他晚上十一點剛下飛機,本來想著在機場附近的酒店湊活一晚,但現在看來這個計劃落空了。


    耳邊病人的病情跌宕起伏,足夠吸引人。


    不過他卻和遠在國際會議中心的那些傳染病學專家不同,在剛聽到病人情況的時候就想到了一些特殊情況,最重要的也是最簡單的:“你這個所長是不是把老本都忘光了?查體第一句是什麽?神清氣平!他氣肯定不平,但神清不清?你問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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