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迷迷糊糊地掀開眼罩,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怎麽了?”


    “男,30歲,水樣瀉加右上腹痛。”祁鏡給病人的情況做了個大概的介紹,問道,“說說想法,診斷是什麽?”


    紀清被劈頭蓋臉說了兩個主訴,看上去低著頭聽得很仔細,但其實這些話都被昏昏沉沉的睡意攔在了腦子外麵。他抬手抹了把臉,眨巴了幾下畏光的眼睛,問道:“等等,什麽瀉?”


    “水樣瀉加右上腹痛!”


    這次他聽清了,信息原材料被成功運進了他的大腦加工廠。隻不過思緒還沉浸在剛才的美夢裏,那部分能加工處理信息的地方仍然處於關機狀態,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水樣瀉,水樣瀉......不就是腹瀉嘛。”


    祁鏡表現得很耐心,又重複了一遍:“還有右上腹痛。”


    “右上腹,右上腹......”


    紀清迷迷糊糊地上下摸索著自己的肚子,遲疑了十來秒都沒能說出下文。


    剛醒的人各項判斷能力都會下降,大腦會按先後順序依次開機。作為有著起床氣的祁鏡很能理解這種奇怪的感覺,要是兩人互換位置,他恐怕早就放下餐桌板,拍桌子罵娘了。


    作為老朋友,祁鏡決定幫他一把,抬起手就在他大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醒了嗎?”


    “你.......”


    紀清用手揉著大腿,疼痛讓他把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不過這巴掌也確實起了些微不足道的作用,讓他清醒了不少:“右上腹痛、腹瀉......像腫瘤占位,比如肝癌、胰腺類癌、胃泌素瘤能影響胃腸功能,表現出來的就是腹瀉和腹痛。”


    祁鏡點點頭,這巴掌倒是逼他說出了一些東西,值得懷疑。


    徐佳康很少做這種快速診斷練習,很驚訝於紀清的反應速度。人才剛醒,聽了兩個簡單的主訴就能想到自己之前沒能想到的地方,著實厲害。


    “老紀說的有道理。”徐佳康解釋道,“胰腺類癌、胃泌素瘤都能分泌異位激素導致腹瀉。肝癌也會因為缺少膽鹽造成脂肪吸收障礙,或者因為肝硬化造成胃腸道淤血水腫,導致消化係統紊亂。”


    紀清打了個哈欠,說道:“你們玩猜謎遊戲就別找我了,昨晚鬧得太兇,我得好好補補覺。”


    “真有病人。”祁鏡一把拉開蓋在他身上的薄毯,說道,“你管不管?”


    要是在平時,以紀清的責任感,這句話多少會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今天恐怕是真的累了,他聽完依然拉下了眼罩,兩手抱胸側著身子就準備繼續睡下去。


    反倒原本事事不關己的穀良,忽然醒了過來,情緒格外激動:“病人快不行了,送手術室......”


    “......”


    穀良轉動脖子向四處看了一遍,入眼的是有些亂哄哄的飛機經濟艙。


    再當視線與祁鏡和徐佳康驚訝的眼神相交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正在做夢。忍不住張嘴打了個深深的哈欠後,又把身子恢複到了原來的睡姿。那麽美妙的好夢不能輕易斷了,隻要盡快進入睡眠狀態說不定還能續上。


    不能因為合並了腹瀉就把那個右上腹痛歸類於內科,急診的腹痛一般還是歸外科管。既然人都醒了,祁鏡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老良,先別睡!”


    “啊呀,別影響我救人!”


    穀良一把推開他的手,心情很不愉快:“難得夢到一例壞疽性膽囊炎合並感染性休克和心衰,人快不行了得盡快手術!”


    “膽囊炎有什麽好開的。”祁鏡調侃道。


    “你懂個屁,開進去肯定是膽囊三角全部粘連,膽囊裏塞滿了膿液,高水腫、高張力。”穀良炫耀著自己做夢的想象力,越說越興奮,“難度係數起碼3.5,讓我大師兄來也得抖三抖......”


    這哪兒是做夢啊,竟然還能自己預設好手術難度,在玩遊戲嗎?還有這麽開掛的?


    不過在說了那麽一大堆東西後,穀良睜開了眼睛,眼神極為幽怨。就像已經準備為下節體育課做足了規劃,結果站上講台的語數外老師卻說體育老師生病來不了。


    “醒了?”


    “手術沒了,沒了!”穀良輕輕拍拍腦門,“我真是吃飽撐了理你,早知道直接戴耳塞。”


    祁鏡笑了笑:“沒事,我賠你一個。”


    說罷,他就把那個c先生的情況又複述了一遍,包括了右上腹痛的痙攣的性質。然而這些內容遠比不上那位灰飛煙滅的壞疽膽囊炎,肯定沒法讓穀良提起太大的興趣,隻是簡單地迴了一句:“闌尾炎。”


    徐佳康皺了皺眉頭,這個答案不能算錯,但是不是太簡單了點?


    祁鏡倒是覺得挺有意思的,穀良隨口說的診斷正是他沒能想到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麽他要組成診斷團隊的理由,單靠一個人有局限性,這位c先生的情況就是個好例子。


    闌尾炎病程中也會有腹瀉,但絕大多數闌尾炎是轉移性右下腹痛,想要往右上腹靠就得讓病人長出異位闌尾,遊移到肝下。


    “幾率是不是太低了點。”祁鏡說道。


    穀良攤攤手:“幾率低才有意思嘛。”


    “這倒是。”


    祁鏡點點頭,最後看向了徐佳康,現在兩個診斷到手,就差他的了。


    徐佳康不是丹陽醫院的醫生,才剛開始和祁鏡打交道。雖然了解了他的處事風格,可對這種特色鮮明的猜測性診斷還是不太熟悉。


    在自家醫院都是先做檢查再做鑒別診斷,最後下診斷。他還從來沒見過跳過檢查和鑒別診斷的環節,直接給出診斷的。所以他剛才隻是有些懷疑,並沒有給出自己的診斷結果。


    現在聽了紀清和穀良的答案,他不禁暗暗吃驚。這三個家夥之前到底經曆了什麽,才會對自己的判斷如此自信?


    然而祁鏡的提問可不會因為他的思考而停滯不前:“該你了。”


    “我同意老紀的答案,可能是腫瘤引起......”


    話說了一半,直接被祁鏡攔了下來:“答案一樣就沒意思了,說點沒說過的。”


    “沒說過的?”徐佳康手指敲著扶手,大腦不停地高速運轉:“膽囊炎或者胰腺炎,胰腺炎本身就會造成脂肪瀉和水樣瀉差不多,炎症的疼痛大都位於上腹,範圍廣。從剛才病人的體位可以看出疼痛有向後背發展的趨勢,我覺得這兩個可能性最大。”


    “腫瘤、闌尾炎、膽囊炎、胰腺炎,有四個,差不多了。”


    “你的呢?”徐佳康反問道。


    “我的?”祁鏡理了理思路,說道,“我猜的病在以前還挺多的,現在已經很少見了。你沒下過基層吧?鄉村貧困戶家裏應該還有不少。”


    徐佳康搖搖頭,誰沒事兒去基層那些鄉鎮衛生所。錢少藥少器械少,條件太艱苦,上學時學了這檢查那檢查,結果到了工作崗位要啥啥沒有,這不是找罪受嘛。


    很多大醫院醫生看慣了心衰心梗,各種三高,髒器衰竭,對有些奇奇怪怪的病沒什麽經驗。不過這倒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這種怪病隻要看上一例就能永遠記住,受用終身。


    正巧遇上一例疑似的病人,如果真是那個病倒是可以給他們上一課。


    祁鏡舒了口氣,站起了身子。


    徐佳康一臉不解地看著祁鏡,這才剛溜達了一圈,怎麽又坐不住了:“你這是要幹嘛?”


    “我去給你換個鄰居。”


    說完也沒等他迴話,祁鏡就離開了座位。目標自然是那位c先生所在的位子,隻不過他現在還在廁所,座位空著。


    僅僅十來步的距離,祁鏡就完成了從醫生到病人的偽裝。腳步蹣跚些,手捂著下腹,臉色肯定也不能好看到哪兒去。走到跟前,他一手拉住c先生座位的扶手,輕輕側身就坐上了他的位子。


    “不好意思,先生,這兒是......”


    坐在旁邊的是位中年婦女,50多歲的年級,染著褐色頭發,看穿著首飾應該是個頻繁往來華國米國之間的華國生意人。舉止和態度很和氣,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在看到祁鏡一副強忍腹痛的模樣,馬上收起了剛才的疑問。


    “小夥子,你還好吧?”


    “我沒事兒,在這兒排個隊,肚子不太舒服。”祁鏡微微彎腰壓著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這兒坐的是你朋友?”


    “不是。”中年婦女笑著擺擺手否認道,“我不認識他。”


    “我上飛機前不小心把腳扭了,借著坐一會兒。”祁鏡揉著小腹,表情沒有太過誇張,但也足夠把自己的痛苦傳達給對方,“怎麽廁所排那麽長的隊,好慢啊。”


    “坐這兒的先生就在裏麵拉肚子。”她看出了祁鏡是個華人,便說起了漢語,“你可以去後麵看看,那兒也有廁所。”


    “飛機後麵那兩個?去過了,一樣的。”祁鏡說到一半,又適當地調換了個舒服的體位,“走個來迴還浪費了我不少時間。”


    中年婦女聽完隻是無奈地笑了笑,潛意識靠另一邊稍稍坐了坐,然後塞上耳機翻開了手邊的雜誌繼續看了起了。


    飛機不像公交車那樣可以自由選擇自己身邊的鄰座,一旦定下了座位就得坐到下機。如果是國內兩三個小時也就算了,國際航班動輒十多個小時,如果遇到不靠譜的就是個折磨。


    這位阿姨應該早就習慣了,但習慣不代表心情舒暢,誰都不希望自己身邊坐著一位腹瀉病人。


    就算品格再高尚也忍不了隔壁臭屁連連,再聯想對方便後是否洗過手,有沒有濺到身上之類的誇張情況,心情更不會好到哪兒去了。


    這都是人之常情,屬於藏在心裏不至於說出口的級別,不過卻能表現在一些細小的動作上。


    祁鏡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這兒離廁所倒是挺近的,要是能坐在這兒就好了。”他忍“痛”轉過身往後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問道,“那個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就隨口問問。”


    “怎麽了?”


    “不知道能不能和你換個位子?”祁鏡不好意思地伸出右腳,“我現在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這兒離廁所近,上起廁所也方便。”


    如果在平時,她會因為嫌麻煩而委婉地拒絕掉。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再迴身看向遠處也在往這兒張望的帥小夥,一種想要樂於助人的衝動從她內心深處噴薄而出。


    祁鏡看準了時機,繼續說道:“鄰座是位年輕的小醫生,剛才還勸我少走路來著,可惜肚子不爭氣啊。”


    “沒事兒沒事兒,我和你換吧。”


    老阿姨上了年歲,經曆過的不少滄桑讓她很沉得住氣,而在保膚品化妝品的幫助下,臉上倒也沒留下太多痕跡,可以算得上風韻猶存。她很自然地摘下了耳機,帶著時尚雜誌起身離開了座位。


    徐佳康剛開始聽到祁鏡說的“鄰居”兩字沒反應過來,直到和這位阿姨四目相交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才剛畢業,哪兒見過這種情況,就算有了辦法也已經來不及了。


    老阿姨帶著有些濃鬱的香水氣,坐上了祁鏡的座位,然後笑著看向徐佳康:“那個小夥子要和我換座。”


    “額......”徐佳康欲哭無淚。


    “小夥子是醫生?哪家醫院的啊?”


    徐佳康點點頭:“丹陽的第一人民醫院。”


    “哦,三甲醫院啊,是什麽學曆待的什麽科室啊?”


    “碩士畢業,急診的。”徐佳康尷尬地笑了笑。


    “不錯不錯,年輕有為啊。”


    徐佳康能感受到看向自己的視線逐漸火熱起來,心裏早已把祁鏡罵了八百遍。然而對方這時話鋒突然一轉:“你有女朋友了嗎?”


    ......


    換座完成,祁鏡坐在了全世界最適合觀察病人病情的座位上。


    沒一會兒,這位已經被四個青年醫生分析過一波病情的病人緩緩走出了廁所。顯然腹痛並沒有因為腹瀉而緩解,他手還是按在原來的位置。不過病痛並沒有剝奪他的觀察力,鄰座換了人還是讓他有些驚訝。


    “你是......?”


    祁鏡並沒有隱瞞:“我朋友想和那位女士好好聊聊,所以讓我來換個座。”


    c先生很不可思議地往後看了看兩人交談的模樣,就算腹痛還在,還是忍著吐槽了一句:“你朋友口味可真夠獨特的。”


    “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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