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睜開眼睛。


    楚汶澤表情略複雜的俊臉率先進入我的視線,我覺得腦袋像被刀劈開般的疼痛,太陽穴抽搐般的撲撲直跳。我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伸手一摸,一片濕黏。我大口地喘著氣,好像是剛跑了一場四百米衝刺,豆大的汗珠滑過太陽穴順著臉頰滴下來,啪嗒啪嗒地打在床上。


    楚汶澤衝我伸出了手臂,我抓著他的手背從床上坐了起來。


    “還好麽?”他的聲音很低沉,打量我的目光還算溫和,“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了,謝謝。”我擺擺手,“我趕時間,有人在等我。”


    “想要的迴憶,都記起來了嗎?”


    我心口一顫,忽然覺得諷刺:“我忽然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我想要的迴憶了。”


    盡管我一直擺手說不需要,楚汶澤還是堅持看著我喝了600的溫開水之後才放我走。我喝幹了他遞給我的水杯,放下杯子道了謝,轉身欲走的時候,忽然被他叫住了。


    “蘇小姐,請留步。”


    我轉過身子,迴頭看他。楚汶澤從那張豪華而舒適的老板椅上站了起來,繞過辦公桌,徑直地走到了我的麵前。跟他這樣麵對麵站著,才第一次切實地感覺到他幾乎讓人感到壓力的身高。他應該比舒默還要高一點,而且要更健碩。他低頭看著我,眼神深邃而靜謐,像一望無盡的墨藍深海。他歎了口氣,聳聳肩。


    “很抱歉,我隻能幫你到這裏。”


    我微笑:“沒有關係,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和他慣常的那副略帶嘲諷和戲謔的笑意不同,這笑容雖然極淡,卻有點平和溫暖的意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似乎從他的眼神和笑容裏,看到了絲絲的憐憫和遺憾。他是真的想要幫我,因為不能完成治療,才會覺得很抱歉嗎?


    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淡淡笑道:“我先走了,楚醫生。”


    “蘇小姐!”


    他又低低地喊了一句,我迴過頭,看到他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人的軀殼可以千變萬化,但是靈魂是無法掩飾的。相貌身材即使一模一樣,但如果住在裏麵的靈魂不同,是無論如何瞞不過人的。我跟蘇牧小認識很多年了,她的脾氣個性我很清楚。所以,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我沒有很驚訝,就算今天沒有察覺到他和這位小姐似乎異於醫患之間的關係,單憑這個男人讀心術般匪夷所思地洞察力,我也絲毫不驚訝他早已經嗅到了我不是正常病人的蛛絲馬跡。我微笑著輕輕吸了一口氣,聳著肩輕鬆道:“那為什麽還要幫我呢?”


    “幹我們這一行,總是在精神世界,正常與不正常的邊緣徘徊。所謂的瘋狂和陰暗,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老是和靈魂精神思維之類的東西打交道,也難免會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事物。通俗點說,就是常人說的靈異。我不排斥任何形式的存在,靈魂都是應該被尊重的,隻要對方的行事在不傷害自己的範圍內。”


    我看著他笑,沒有說話。


    “隻是,從現在開始,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現我的周圍了。”


    楚汶澤微微往前邁了一步,下巴就停在我的頭頂前,我仰著臉對著他深邃的視線,幾乎有點要唿吸不暢的錯覺:“我不會再幫你做治療,以後再不會再給任何人做治療。請你不要再來找我,更重要的是,以後不要再纏著你現在這副身體。”


    我看著他冰冷如寒冰的眸子裏映出蘇牧小圓潤可愛的臉蛋,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小小以前受過心理創傷,原本就很脆弱,我不希望你傷害到她。最重要的是,她目前很重要的工作要做,有很重要的人需要她保護,請你不要打攪她。”


    我倒吸了一口氣,楚汶澤緊緊地逼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而堅定:“明白了麽?”


    我抿了抿嘴唇:“明白。”


    我沒有乘電梯,而是在安全通道的樓梯口處坐了很久了才走下去。我需要時間慢慢理清我的思緒,紛繁的念頭和迴憶的片段像潮水一樣湧來,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的。這些帶著香甜苦澀酸楚的記憶碎片,雪花一樣洋洋灑灑地把我的大腦紋路塞得滿滿的,讓我無法思考,無法唿吸。我覺得自己像是肯德基農場裏被激素催養的小雞,胃裏被塞得滿滿當當,胸口充斥著一開口隨時都要吐的惡心。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子,扶著清涼的木質扶手慢慢走了下去。路過窗口的時候,我隨意地向外望了一眼。一個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的眼簾,我看見長發披肩的落落正向院外走去。她孤身一人,身邊既沒有江小白,也沒有上次那個神秘的男人。她步履匆匆,急急地走到遠門口,伸手攔了一輛藍色的出租車,拉開車門就坐進去,走掉了。


    對付一個恐懼的絕妙方法,就是用另一個更大的恐懼來壓製它。我們可能會對身患絕症餘下生命不足一年而感到害怕,但是如果海嘯地震就在眼前,頃刻之前,就可能顛覆崩坍你原本依賴的整個世界。這個時候,一切絕症痛苦威脅似乎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我走到三樓,遠遠看見舒默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停在走廊盡頭,閃進了他的個人休息室。我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徑直走到了他辦公室的門口。我站在雪白的牆皮外,用蘇牧小的這具年輕而美麗的身體,靜靜地注視著大理石鋪成的地板。


    如果我這樣走進去,或許一切都結束了。


    又或者,一切隻是個誤會,一切都是我的荒謬的幻想。催眠真的那麽靠譜嗎?我腦子裏出現的,真的都是事實嗎?人腦裏的思緒景象,不光隻有記憶,還有幻想意念想象不是嗎?


    如果我這樣走進去,舒默的反應會證實一切。他會告訴我,不論是通過他的眼睛,還是通過他的話語;不論是通過他的誠實,還是通過他的欺騙。我會知道,真正的答案。


    隻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如此的不確定:我長久以來,持之以恆不肯放棄而追索的,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站在這裏幹什麽,怎麽不進去?”


    舒默突然打開了門,看到我的表情有點吃驚,隨即又有點生氣,“你一覺睡了多久,你看看時間,現在都幾點了?我餓著肚子等你到現在。”


    我抬起頭,看著他清秀白皙的臉蛋,抱歉地笑笑:“對不起啦,太累了嘛。”


    十字街一如當年的熙熙攘攘,正如聖爵一如當年的富麗堂皇。


    我拉著舒默去吃我印象中最好吃的牛肉麵,他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太辣了。”


    我撇撇嘴,嫌棄他沒用:“你不吃算了,我吃好了。”


    舒默攔住了我:“你不要再亂上身了,上次的教訓還沒讓你長點記性啊?”


    我愣了一下,剛想說些什麽和他爭辯,又轉了個念頭。隻好吞了吞口水,咧著嘴衝他笑笑,“那你還想吃什麽?”


    舒默拉著我轉了轉,鑽進一家港式茶餐廳吃煲仔飯和鹵味。我不太喜歡那些東西,沒什麽胃口倒也省去了對我的折磨。舒默看起來心情不錯,白皙的手指夾著修長的竹筷子,慢條斯理地吃得很斯文。


    “開心嗎?”我翹著二郎腿坐在他對麵的沙發裏,一隻手扣著桌麵,一隻手捏著下巴,“你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怎麽會?”舒默停下筷子,抬起眼簾衝我淡淡地微笑,“我快樂,你該為了我的快樂而高興才是。”


    霧園門口的隊伍排到了街拐角,一眼望去,清一色的花樣少男少女。舒默有點不好意思:“我一個大男人,排進去不是很丟臉?”


    我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少女們,打量著個別瞅著還算順眼的落單:“要不要我拽個少女陪你一起?你可以是陪妹妹逛街的慈祥兄長,或是置法律於不顧勾搭未成年少女的帥氣大叔。”


    舒默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算了,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其實舒默大可不用擔心,現在的美眉都有帥大叔情節。更何況,他那副標致校草範兒,根本也不像大叔,更像是大學裏的小清新學長。


    果不其然,舒默剛站進隊伍裏沒多久,排在前麵的那些戴著絲綢發帶別的blingbling發飾的高中生美眉們就頻頻迴頭:“哇,你看那個哥哥,好好看!”


    “皮膚怎麽那麽好,跟牛奶一樣白!”


    “襯衫是純白的還那麽幹淨,簡直跟新的一樣!”


    “這麽帥怎麽沒有女朋友?一個人逛街?”


    “大概是先來排隊吧,點好了再等女朋友來。哇,還貼心!”


    “是啊,這麽帥,肯定有女朋友!沒有姐姐我就要下手了~!”


    我捂著嘴笑,那眼角偷瞟舒默:“得意嘛?人氣很旺啊!”


    我看見後麵還有幾個女孩子墊著腳尖伸著脖子往這邊瞅著,不由得逗舒默:“你幹脆站出來衝後麵揮揮手算了,那群妹子望你一眼望得好辛苦呢。”


    舒默瞪我一眼,一副急火攻心卻又無法發作的模樣。


    隊伍緩慢地前進著,終於輪到我們的時候店裏剛好有了空位。我跟舒默要進去坐坐,他隻好點了一堆東西,然後跑到牆邊上坐下。我很滿意地坐在舒默旁邊的空位上,托著腮幫子望著他:“舒醫生,看,這裏一點都沒有變,跟我們當年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舒默打量的一圈,點點頭:“應該是粉刷過,不然不可能顏色還這麽鮮亮。”


    我指了指牆上密密麻麻的彩色便條貼:“你看,小孩子們還在搞這一套。”


    舒默笑:“幼稚得一如既往。”


    我抿了抿嘴唇:“積攢了這麽多,說不定他們一直沒有清理過。搞不好,我們當年寫的還在。”


    “怎麽可能?”舒默搖頭,“都快十年了。”


    我歪著頭,看了看舒默:“你覺得不可能嘛?”


    香檳奶茶和櫻桃蛋糕被服務生端了上來,濃鬱的甜香頓時充滿了空氣。我深深地唿吸了一下,眼巴巴地望著舒默。


    舒默嚐了一口蛋糕,抿了抿嘴唇:“跟當年一樣,甜而不膩。”


    “好吃嗎?”


    舒默點點頭,把蛋糕往我這邊推了推:“你聞聞。”


    我冷哼一聲,有氣節地把頭扭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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