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若!”


    舒默的聲音明顯透露著被刻意壓製的熊熊怒火,他一進門便皺著眉頭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我,背在身後的手卻不忘同時重新旋上保險鎖。我立刻堆起一臉溫暖真誠的笑容,眼神無比純潔地望著他,在心裏跟自己打起了賭:如果舒醫生五秒之內不跟我發火,我晚上就乖乖地呆在家裏陪他老人家慶祝生日;如果舒醫生在五秒之內跟我發了火,那麽今晚就又是我的自由活動時間。


    我用餘光偷偷地瞄向掛在門上牆壁的掛鍾,纖細輕盈的秒針像打了雞血的競走運動員一樣正動得歡暢,我斜著眼珠緊緊盯著那跟跳動指針,心裏開始默默念:“5、4、3、2……”


    “曾子若!”舒默三步兩步邁到我眼前,一掌拍在鋪著透明玻璃板的辦公桌麵,聲音在壓抑中還是略略提高了一個分貝,更加彰顯出他那難以抑製的怒氣,“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人命關天!不要在我做手術的時候出現在我麵前,會出人命的知道嗎?你有沒有一點基本的責任心和對生命的尊重?趁我全神貫注的時候,出其不意地給我一個驚嚇,就那麽讓你有成就感嗎?”


    我看著差一點點就要走到“0”的秒針,暗自歎了口氣,心裏不知該為舒醫生今晚即將孤獨地度過自己28歲的生日感到難過,還是為自己即將迎來又一個自由的狂歡之夜而雀躍。


    我在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之後將視線定格在此刻就停在我正上方十公分處的舒醫生的臉上,他此刻正試圖用燃燒著小火苗的滾燙的惡狠狠的眼神恐嚇我,之所以說試圖,是因為他並有成功。這麽近的距離,一向會讓他分心,以及使他產生一些慣常錯覺,比如感受到我的溫度和唿吸之類。這些分心和錯覺都會削弱他的氣勢,從而直接造成他威逼恐嚇我的企圖的流產。


    靠著我一貫豐富且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我自然想象得到舒默正把腦袋埋在病人被剖來的肚子裏扒著汩汩淌血的腸子尋找大動脈出血點的時候,我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的場景。盡管隻要一想到那一瞬間,他的臉因為根深蒂固的條件發射所能呈現出的精彩表情,就能讓我爽到仿佛在大溪地的沙灘上曬了個通透的黃金小麥色般渾身舒暢,但那也僅是個停在我深深的腦海中的場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除了你第一次以助手身份進入手術室和第一次以主刀醫生的身份進入手術室,還有你每到一家新醫院的第一次手術,我有哪一迴是明目張膽站在你眼前的?”我緩緩地眨了眨眼睛,不卑不亢地迴視著他,“而且今天,如果不是我,你敢說你能救迴那個人?你敢說你不會在那個時候放棄?你敢說你不會由著那兩個小護士把他用白布床單蓋蓋好然後推到太平間?”


    舒默眼裏的火苗蛇一樣扭動著掙紮著,我的唇角牽起一抹得意的笑:“是我用我龐大的責任心和對生命巨大的尊重救迴了一條人命,舒醫生!不趕緊給我端杯熱茶捶捶背,在我耳邊道聲辛苦了,卻對著剛剛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新時代女雷鋒氣哼哼地瞎嚷嚷什麽哪?!舒醫生,你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麽?!”


    果不其然,我們年輕有為醫術高明的留美海歸舒博士,靜靜地注視著我,然後……沉默了。


    我越發得意於自己的義正詞嚴,連珠炮般的說辭瞬間爭先恐後地湧到了嗓子眼兒,讓我幾乎產生了快要噎到自己的錯覺。我頓了頓,理了理思路,正預備再次開口,卻忽然發現就在我不注意的這一瞬間,舒默剛才還垂在身體一側的右手在不知不覺中揚了起來,已經運行到了我額頭的上方,並且絲毫沒有停止下來的意思,看樣子是要沿著這條無形的優美的弧繼續做勻速運動。我心下大唿一聲不好,像被火燒到鼻子一樣趕緊縮起身子往後閃,可還是來不及了。


    舒默那隻皮膚白皙觸感細膩指尖圓潤指甲亮澤且價值百萬的手,就沿著那無形的漂亮弧線,大喇喇地插/進了我的額頭。


    是的,親,你沒有看錯,他白皙的手插/進的不是我烏黑的額發,而是額頭。


    我斜斜地向上翻了翻眼珠,看著舒默那隻瞬間在我的上半部分的腦袋裏僵硬的手,仿佛一隻潤澤透明的深海蝦被剛瞬間轉移到北極冰川下那一刻的定格,完美了凍結了上一秒鍾的鮮活和這一秒鍾的錯愕。舒默停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處的臉蛋好像被忽然被降了一個亮度的ipad屏幕,瞬間暗了下來。離得這麽近,我毫不奇怪地沒有看到我的臉在他眼珠中的倒影,隻看到他枯葉蝶翅膀一樣微微顫動的眼睫,還有他眼底拚命掙紮卻無可挽迴熄滅的火光。


    最後還是我率先打破的尷尬。我把身子往後縮了縮,起身的時候直接退到了椅子背後麵,一個箭步跳上了窗台。窗外投進來的厚重的金色陽光斜斜地打在我的身上,陽光那麽烈,幾乎都把我照的有點透明了,在這個季節已經算是蠻冷的風吹在我的背上,我不閃不躲,隻是撇撇嘴掃了眼舒默養在窗台上的那盆幽幽地垂著碧綠長條葉子的吊蘭,然後抬起頭看了眼還僵在那裏的舒默,咧開嘴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舒默,你又忘了。”


    我笑嘻嘻地衝他眨眼,省掉了原先一邊拍大腿一邊周星馳似地大笑的浮誇:“我是鬼,你是人,你是碰不到我的。”


    舒默不高興。


    舒默很不高興。


    舒默非常不高興。


    從他下午結束手術後無意間把右手插/進了我的腦袋瓜子裏直到他快要下班的將近兩個小時裏,他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是他因為我偷偷溜進了他的手術室而生氣,還是因為剛剛的尷尬而別扭,總之他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起的那條細細的弧線,和他濃密的眼睫低低垂下投射出的那圈沉默的陰影,都再明顯不過地宣告著:他、不、高、興。


    舒默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轉身走到衣架前,默默脫下了身上的白大褂,兩隻手捏著肩膀的位置輕輕抖了抖,然後掛在了衣架上,又從旁邊的鉤子上摘下自己的灰羊絨西裝外套。老實講,舒醫生還是蠻適合穿白大褂的,他個子那麽高,肩膀又寬又平,脖子上不掛聽診器的時候,就好像套了一件白色的長版風衣,服貼得有型有款。當然,這和這家醫院定做的白大褂料子好做工精也有一定關係。


    舒默扣好了最後一顆扣子,理了理領口,又檢查了一筆窗戶和所有的抽屜,默默走到房門前,才轉過身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略略揚了揚下巴,那意思似乎是在宣告:我好了,可以走了。


    我坐在地板上很不爽地眯起眼睛望著他,他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子擰開了房門,在一片寂靜中出門,轉身,再上鎖。


    我冷哼一聲,繼續坐在地板上,一邊抖著盤起的腿,一邊在心裏的再次倒計時:“5、4……”


    “哢嚓——”


    剛被擰上不到3秒鍾的房門再次被推開,卡在門口的舒默擰著眉頭瞪我,壓低了聲音嗬:“曾子若,你到底還走不走?”


    我的嘴角自動向上揚起十五度,神情頗為得意。本來嘛,看他一個重度強迫症患者反複確認上鎖就已經夠搞笑的了,明知道作為笨拙的人類他沒有我這般穿牆而過的自如,還偏要逞強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撲克臉來氣我,現在誰又不得不再折騰一個來迴?


    我站起身子,象征性地拍拍屁股上壓根沒有的灰塵,慢悠悠地晃到他身後。他拿微慍的眼神瞪我,砰地關上門,再一次旋轉那柄還停留在鎖孔裏的鑰匙。


    待轉了完整的兩個圈之後,舒默拔出鑰匙,還不忘握住門柄用力推了兩推,然後……又推了兩推。


    舒默把手從門柄上拿下來,剛轉個身,又再次轉了過去。然後揚起手……再次推了推。


    我一時沒繃住,撲哧笑出了聲:“舒醫生,你還是去神經心理科看一下吧,聽說不是剛來了一位狠、厲、害的神經科主任嘛?本院員工應該有員工福利的吧,你的強迫症可真的是不能再嚴重了呢!”


    然後我們的舒醫生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咪,恨恨地瞪圓了眼睛,騰地轉過身子,急急地走了出去。可還沒走兩步,就身影一頓,又迴轉過身子,慌慌張張走到我麵前,壓低聲音怒道:“你還不走!”


    哈!也是,我進去不過是抬抬腿的事兒,再讓他進去撈我可就要再費上好大一番功夫!對於他這種重度強迫症患者,確認門鎖安全可當真是一件勞心傷神的事。


    於是我大發慈悲地衝他咪咪笑:“好的舒醫生,我們迴家吧。”


    舒默擰了擰眉頭,大眼睛裏閃出一道精亮的光。他衝我一揚下巴:“你先走。”


    我頓時樂得像一顆熟得炸了口的開心果,顛兒顛兒地走在了前麵,和嚴肅認真的舒醫生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還不忘瞄向他藏在烏黑短發裏麵此刻像玫瑰花瓣一樣嬌豔欲滴的耳朵根兒。


    o(n_n)o哈哈!我們的舒醫生,實在是……太可愛了!!


    我剛認識舒默的時候,他還不是這副英國佬般外表客套內心冷漠,典型上流社會精英的虛偽腔調。他很沉默,遠比現在要沉默得多。雖然現在的舒醫生也不見得會對病人或同事多說哪怕一句超出他想要達到的治療效果所必需的話,但當年作為一個被他那普通的上班族父母砸鍋賣鐵托盡各種關係從普通高中轉到全t城最昂貴的貴族中學沒有之一的聖爵中學讀書的插班生,那時候的舒默顯然更能身體力行地詮釋中華民族那個曆史悠久的成語:人如其名。


    我第一次遇見舒默是在聖爵的校門口,那天是新生報道日。所有新生的學籍檔案早就通過龐大迅速而快捷的計算機係統輸入網絡歸檔確認,所以不可能會有你想象中的因為斑禿而頭頂油光鋥亮光可鑒人的中年男老師坐在某個指定的窗口一手扶著沉重的黑框大眼鏡一手握著一張貼滿照片的大表格,用犀利的眼神不斷地在表格和眼前的少男少女之間來迴穿梭,有的隻是整個t城各種款式各種型號各種品牌的高檔車以各種姿態各種速度從各個不同的高檔別墅區駛來,齊刷刷地聚集在聖爵金碧輝煌的校門口。


    如果是個不知內情的外地人初來乍到,八成會誤以為這是租用了學校的場地在開高檔汽車展銷會。而那座幾乎可以成為t城地標的巨大的銅製黑騎士,正騎在那匹終年揚著四隻蹄子保持著下一秒即將激情奔騰的動作的黑馬上,低調有內涵地俯視著此刻匍匐在他腳下的滿城黃金甲,驕傲得仿佛奔赴加冕典禮的拿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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