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

    夜色濃稠,露水凝重,狂風席卷,像是要將樹木連根拔起,映著漆黑的夜色竟顯現出了幾分猙獰。

    許府書房,屋裏沒有點燈,亦不見一個仆從,隻有許元武正坐在書案前,左手撐著額頭。

    驟然間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銳利得像是要撕裂天際,閃電慘白,明了又滅,一瞬間隱約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孔,隻見他眉頭緊皺,額頭上有汗珠沁出來,沾濕了鬢角。

    就像是陷入了什麽極惡的夢魘。

    不止是他,那被道道宮牆圍得密不透風的深宮,是很多人,很多人午夜夢迴之時,最深的夢魘。

    夢境光怪陸離,他對太子行禮,從馬車上下去,走進皇宮,身後太子看著自己的背影,眼神陰鷙而又興奮,腳下盤著的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爬到了他身上。

    宮牆好似更高了,高得幾乎要抬頭望不見天空,宮殿也越發大了,大得自己宛若螻蟻。

    聖上的聲音既高又遠,像是正坐在天邊,可聲音卻離得極近,像是有人正緊緊貼著自己,趴在耳邊開口說著話,陰冷的氣流從那人口中流出來,滲到骨頭裏,讓他情不自禁得打了個寒顫。

    “你可知自己剛才到底說了什麽?!”

    窗外忽地一聲巨響,連續的幾道閃電照得天空猶如白晝,頃刻間,鋪天蓋地的大雨從天上落了下來。

    許元武雙眼猛得緊閉,卻依然沒有醒過來。

    夢裏宮殿突然不知從何處滲出了水,這水越漲越高,轉瞬便淹沒了腳背。

    自己跪著,額頭緊緊貼著地麵,嗓音不知為何變得沙啞粗糲,一出聲自己便嚇了一跳。

    “微臣所言,盡皆屬實!謝家父子大逆不道,微臣鬼迷心竅,狼狽為奸,現一朝醒悟,悔不當初!臣願帶兵前往,查詢物證,送至聖前,還我朝一片清明。逆臣自知最深惡極,死有餘辜,大白之時,哪怕車裂淩遲,亦不會有絲毫怨言。”

    殿裏滲出的水越發多了。

    天旋地轉,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才聽見有聲音傳過來:“朕實在是不願相信,但謀反之罪,不得不查,朕隻給你12個時辰,後日零時,若是看不到物證……”

    水聲越發大了,他簡直要聽不清聖上到底又說了什麽,慌亂驚懼,猛得站起身來,驚惶地抬頭四處張望,卻陡然發現,自己周圍什麽也沒有。

    僅有的,是無邊無際傾瀉的水

    ,一條蛇遊過來,緊緊纏住自己,陰冷粘膩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蛇……不是是剛才纏在太子身上的那一條嗎?

    許元武猛得喘著粗氣坐起身來,觸及到冰涼的桌邊,才恍然發覺是在做夢。

    他還未鬆口氣,陡然一聲巨響,書房的門被猛得撞開,寒風裹挾著雨水刮進屋裏,一個身影衝進來,隨即一拳重重錘在了桌案上。

    “謝家出了什麽事!你都去幹了什麽?!”

    許耀靈手上青筋暴起,緊緊地盯著坐著的人,雙眼通紅,像是快要滴出血來。

    在他身後,一隊侍從連忙跪下謝罪:“屬下無能,沒有看好大少爺,還請將軍治罪!”

    許元武歎了一口氣,揮手示意他們下去。

    書房的門又被緊緊關上,屋裏一片寂靜,連時間都好似凝滯下來。

    最後許元武開口打破了沉默。

    “坐吧。”

    許耀靈嗓音顫抖,聲音低得像是壓在嗓子裏:“真的是你對皇上說,謝家父子‘大逆不道,與敵勾結’,真的是你今早帶人搜了謝府,將淩與和謝姨都軟禁在了府裏?”

    話說得太急,他猛得咳嗽起來,可雙眼卻還是緊緊得盯著自己的父親,那般殷求急切的神情,都是在等著麵前的人否定。

    可許元武卻注定隻能讓他失望了。

    “不錯。”

    “他們怎麽可能會通敵叛國?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幹些什麽?!他們可是——”

    “他們是什麽?”許元武開口打斷他,“不隻是你,誰都知道,謝家不可能通敵叛國,可那又怎樣?重要的是聖上願不願信。”

    許耀靈看著自己的父親,某個瞬間隻感覺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皇上要的不是真相,隻是一個能徹底拔掉謝家,又能堵住全天下人嘴的理由,所以哪怕養虎為患,他絕不會,也不敢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正巧,我給了他。”

    “所以這便是你所謂的計謀嗎?他們‘通敵叛國’,你是‘狼狽為奸’?事情過後,哪怕你‘首先揭舉’,可畢竟曾經參與其中,難道還會落下什麽好處不成?”

    “如今確實不會,但聖上會念我戴罪立功,命我革職謝罪,甚至流放邊陲,幾年之內,我們許家也會沉寂下來,不會再有出頭的機會,”許元武伸手輕輕拂過桌案,聲音很輕,“可還有太子呢。”

    許耀靈踉蹌地退後幾步,他的聲音淒厲,說話聲嘶啞顫抖:“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許元武輕笑一聲,“我是為了什麽,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嗎?”

    許耀靈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隻覺得好似從來都不曾認識過自己的父親:“權勢難道就真的這般重要嗎?”

    許元武卻搖頭道:“不,我是為了許家。”

    “你為的是什麽許家!”許耀靈厲聲吼道,“若照你這樣,還要個什麽許家!”

    許元武看著他,眉頭有些微皺,就好像是在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童:“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那我寧願這輩子也不要明白。”

    許耀靈聲音嘶啞微弱,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父親到底為何會這樣做。

    我們現在這樣,難道還不夠好嗎?

    為什麽要放下一個漏洞百出的計謀,同時把自己也搭了進去,謝家倒了之後,我們家難道還能獨善其身嗎?

    哪怕真的與太子打下了什麽協議,就不怕他過河拆橋嗎?

    許耀靈抬眸看著自己的父親,隻覺得麵前坐著的這個人無比陌生,他好像從來也不曾真正認識過。

    許元武靠在椅背上,揉著太陽穴,不欲再多說:“來人,送少爺迴房,天亮之前,不得出房半步。”

    “是!”

    侍從圍過來押住他,許耀靈動彈不得,隻離出門的時候,顫抖著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剛開始沒有說完的那句話……他們是和你一起上過戰場的兄弟,還有你從小看到大的,當成半個兒子的侄子,還是我......”

    許元武揉著太陽穴的手微微一頓,他沉默良久,壓下心底所有的情緒,便隻剩下了一片漠然:“送少爺迴房。”

    夜更深了。

    閃電不斷,雷聲轟鳴,雨聲鋪天蓋地,像是要把世間的一切都裹挾進去。

    皇宮西角的某個宮殿,幾隊侍衛輪流值守,個個目光警惕,嚴陣以待。

    隻見宮殿中央,幽深的池中正冒著寒氣,凝霜劍躺在池底,劍身尚還是清透若雪。

    許元武起身打開窗子,望向天空,寒風雨水唿嘯,轉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袍。

    ——距明日零時,隻還有一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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