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橡皮擦抹過一般,一瞬成了空白。

    原來真正的緊張,是能叫人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牧師慈眉善目,語調平緩地在念誓詞。慕伊諾兩隻眼睛始終盯著腳尖,唇線僵直,拇指無知覺地掐著食指指腹,難得流露出一副不自然的表情。

    事先沒有彩排,也沒詢問當牧師落下話音時,應該迴答他什麽。盡管這四年阮柏宸一直在惡補英語,但此時此刻別說是他,就連慕伊諾也未必聽全了誓詞的內容。

    喉結滑動,慕伊諾張了下嘴,又抿住,稍稍別過臉收斂唇角,似乎缺少一些講出那三個字的勇氣和底氣。這時,他的耳邊忽然響起堅定且虔誠的聲音:“我願意。”

    慕伊諾抬起臉,直白地凝視阮柏宸,四周的景象破舊凋零,實在不是理想的結婚場所,這人的神情卻莊重,眼裏透露出巨大的渴望。

    嚴肅的氛圍中,阮柏宸鄭重承諾,隨即,他故作輕鬆地玩笑道:“沒規定必須說英文吧?”

    下一秒,慕伊諾彎起眼角“噗嗤”笑了,無數次在夢境裏拚湊出的場景與現實重疊,無數次夢到的人依然能令他產生不可遏製的心動。

    愛意溫暖,慕伊諾迴應阮柏宸:“我願意。”

    儀式結束,下午四點,兩位新人領到了他們的結婚證書。開迴來路的時候,途經一處空曠寧靜的廣場,慕伊諾直起身子遠望振翅飛翔的白鴿,阮柏宸示意司機停車,用英語與對方交談:“麻煩您等我們一會兒,謝謝。”

    遠處是充滿藝術氣息的古典建築,周圍有風格小資的餐廳,主打爵士樂的音像館,溫馨浪漫的花店,慕伊諾坐在近處的長椅上,旁邊的老人遞給他一捧金燦燦的玉米粒,他伸長手臂學著對方的模樣拋灑,鴿群迅速朝他身側聚攏。

    阮柏宸的職業病犯了,後悔沒帶相機。

    湊合著用手機抓拍幾張,他來到慕伊諾身邊,寵溺地撫摸他的發尾,彎腰道:“我去去就迴。”

    慕伊諾正想拿目光去追阮柏宸的身影,一隻白鴿飛上長椅扶手,抻著脖頸在他掌心一啄,致使他不得不收迴注意力。

    片刻光景,覓食完的鴿子在廣場上閑庭信步,漫無目的地啄毛、張望、拍打翅膀。忽聽哨響,鴿群應聲騰飛,白花花的一片填滿了視野。

    後方,是抱著一束玫瑰徐徐走來的阮柏宸。

    花朵的顏色太紮眼了,不免引來遊客的注視,阮柏宸旁若無人地在慕伊

    諾身前蹲下,單膝跪地,方才打了一遍遍的腹稿又因緊張霎時忘得一幹二淨。

    慕伊諾癡癡地看著他,曆經苦楚後的眼神刹那恢複到最初的清明。

    四年前,慕伊諾在同源路上的臘梅樹下送給阮柏宸一朵象征初心的紙玫瑰,四年後,阮柏宸在異國他鄉的古樸小鎮,送給慕伊諾一捧承載愛意的紅玫瑰。

    阮柏宸握住慕伊諾的手,落吻在他手背。微風吹起衣角,數次哽咽,阮柏宸顫抖著嗓音說:“eno,祝你新婚快樂。”

    慕伊諾笑著接過玫瑰花,主動傾身抱住阮柏宸。藏起泛紅的眼睛,他小聲道:“你也要快樂。”

    chapter84我原諒你了。

    084

    臥室窗台上的玫瑰還在盛放,畢瀾把它們照顧得很好,慕伊諾卻因工作必須提前返程。去往機場的途中,他對阮柏宸說:“難得來一次加州,應該帶你到處走走的。”

    阮柏宸迴道:“我是來辦終生大事的,又不是來旅遊的。”

    托運、安檢,晚上八點,飛機穿雲衝向夜空。用完餐,頭等艙暗下光線,乘客們進入休息狀態,慕伊諾換好拖鞋,伸手讓畢瀾倒給他兩粒安定。

    阮柏宸展開慕伊諾的薄毯,心疼地問:“什麽時候開始吃藥的?”

    慕伊諾灌下幾口涼白開:“大二。”

    阮柏宸猜測:“是因為學習壓力太大了嗎?”

    慕伊諾搖頭,如實答:“心理問題,我的心情不太穩定,容易影響睡眠。”

    慕伊諾幾乎不對外界發泄和傾訴,所有的負麵情緒全部被他壓製在心底,外人看來,這位少爺就一種表情,五官隻有棱角沒有弧度,無論關係遠近,對誰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不與人交流,也不主動交換真心,長久地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總是讓壞心情向內遷徙,病灶也就產生了。

    薄毯蓋住身體,慕伊諾沒閉眼,轉頭堅定不移地盯著阮柏宸,目光如炬。

    阮柏宸疑惑地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慕伊諾不答話,對視的時間一長,他就開始不高興地皺眉毛了。

    心中警鈴大作,阮柏宸絞盡腦汁自我反思幾秒,驀地恍然大悟,趕忙摸索到薄毯下麵握住慕伊諾的手,抱歉地說:“eno睡覺要牽牽,我記住了,以後絕對不會忘了。”

    下撇的嘴角繼而放平,慕伊諾

    滿意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食指在阮柏宸手背上來迴劃蹭,強迫自己靜心入睡。

    忍了半分鍾,阮柏宸“嘶”一聲,求饒道:“少爺,你行行好,別蹭了,癢。”

    停下動作,慕伊諾仍舊閉著眼,但很貼心地幫阮柏宸撓了撓剛才劃過的地方。

    從異鄉的夜色穿迴到故鄉的傍晚,飛機落地,取完行李,停在八號門前的勞斯萊斯打著雙閃,畢瀾上副駕駛,慕伊諾坐進後排,囑咐司機:“先去breeze酒店,再迴公司。”

    沒把breeze說成酒吧,阮柏宸有些驚訝:“eno,你迴過知春路嗎?”

    畢瀾通過右視鏡看向阮柏宸,替慕伊諾迴答:“參觀《nicole》國風藝術展的那天,慕總讓司機繞了一趟‘知春街’。”

    下了高速,知春路上燈火輝煌,抵達酒店門口,分別前,慕伊諾說:“幫我給賀啟延帶聲好,改天再迴來看他。”

    慕伊諾用的是“迴來”而不是“過來”,阮柏宸心裏犯癢,忍住想要抱一抱他的衝動,應道:“別忙太晚,早點休息。”

    關上車門,目送勞斯萊斯駛離路口,剛分開沒幾秒,阮柏宸已經在想慕伊諾了。餘光中,酒店轉門甩出來一個大步流星的人,賀啟延邊跑邊嚷:“哎?怎麽走了?誰去機場接的你?我還沒好好謝謝人家呢。”

    阮柏宸抽出行李箱拉杆,撈著人往酒店裏拽:“慕總很忙。”

    賀啟延陡然一怔,眼睛頓時瞪圓了:“慕、慕總?”

    頂層的總統套間中,賀啟延擱下酒杯大驚失色:“wisuno公司總裁?!”

    阮柏宸將穿過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賀啟延打了個酒嗝摸著胸口感歎:“我以為慕伊諾隻是哪家不知名公司老板的兒子……一定是我的學曆限製了我的想象力。”

    自顧自地安撫著自己,賀啟延感慨地評價:“鍾愷這一輩子的高光時刻,估計就是當慕伊諾音樂老師那會兒了。”

    阮柏宸笑著接話:“還有一件能突破你想象力的事。”

    賀啟延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找了一麵牆扶著:“你講吧,我準備好了。”

    阮柏宸輕飄飄地說:“我結婚了。”

    賀啟延把自己往牆上一摜,仰天道:“這可真是太他媽刺激了!”

    點燃根煙,倚在窗邊借月色消愁,阮柏宸輕吐一口煙霧,垂下眼時,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賀啟延消

    化完驚喜和驚嚇走過來,環住手臂打量著他,納悶兒地問:“你怎麽還愁眉苦臉的?”

    阮柏宸迴答:“我在想去美國之前,你跟我講的那幾句話。”

    賀啟延歎息著說:“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了,既然慕伊諾願意迴到你身邊,你隻需要把握住你們的未來。”

    “eno要是能隻朝前看,他就不會迴來了。”阮柏宸咬著煙,檢討道,“如果當初我沒有自以為是地替他考慮,而是跟他講清楚道理,讓他知道我會永遠在賓州等他,他這四年或許不用這麽孤獨的。”

    “我若是可以勇敢一點接受他,努力縮減我們之間的差距,主動去美國找他,和他生活在他的家鄉。”阮柏宸眺望城市的夜景,說,“抽煙喝酒、壞脾氣、安眠藥……這些都是我造成……”

    賀啟延打斷道:“宸哥,你不能將所有的罪惡都攬到自己身上。”

    “我明白。”阮柏宸揉滅煙頭,說,“任何事都不可一概而論,但我總是在後悔,是因為我發現得太遲了。”

    賀啟延問:“發現什麽?”

    阮柏宸一字一頓道:“我很愛eno,四年前就是了。”

    年假還剩一天,阮柏宸仍舊七點零五分起床,勤快地去超市選購新鮮的食材。一直忙碌到正午,crv副駕駛上載著大小餐盒加保溫桶,阮柏宸踩一腳油門,直奔wisuno投資總部。

    刷卡進入正門,乘vip電梯上到最高層,將筆記本電腦存放在畢瀾那兒,隻拎著午飯邁向總裁辦公室,慕伊諾批改完最後一份文件,抬眸正對阮柏宸的笑臉,眉間的愁雲迅速消散。

    餐盒蓋打開,慕伊諾循著飯香走到茶幾前,想嚐一顆紅燒雞塊裏的甜板栗,卻被阮柏宸握住肩膀,推向衛生間:“乖,先洗手。”

    慕伊諾的動作快如閃電,出來時,勺筷早已備齊,四菜一湯,還有一袋子茴香小油條,他鮮少表現出這麽好的食欲,賣力地抱著保溫桶幹飯。

    鼻尖兒吃出熱汗,魚香肉絲還是當年的味道,慕伊諾喝下一碗海帶湯,低頭解開兩顆西服扣子。觀賞完“少爺用餐”的整個過程,阮柏宸成就感爆棚,他翹起二郎腿靠著沙發背,繼續看慕伊諾蘸著麻醬花生碎啃小油條。

    餐盒空了,阮柏宸收拾歸整,裝進便當袋,拿濕紙巾擦淨茶幾。目的達成,他不便久留打擾總裁工作,正要起身時,慕伊諾說:“以後別送飯了。”

    阮柏宸茫然愣住,心下一

    慌:吃得那麽香,為什麽不讓我送了?

    邁迴辦公桌前,慕伊諾拽開抽屜,將早就準備好的鑰匙扔給阮柏宸:“到家裏來做飯,我要吃剛出鍋的。”

    做飯是借口,本意是同居,阮柏宸心知肚明。揣著點小得意,他問:“少爺,我才送了兩次,你就心疼我了?”

    慕伊諾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阮柏宸緩步走來,小心翼翼地把人摟進懷裏,嗅了嗅對方身上足以撩撥心弦的香水味。這時有人敲門,兩人自然地拉開距離,是畢瀾,身後跟著下午約見的合作商:“慕總,勝傑地產的人到了。”

    阮柏宸捏捏慕伊諾的手,輕聲說,“忙吧”,然後沒收走了桌子上的兩包煙。

    慕伊諾:“……”

    頂層的東南區域,離總裁辦公室不遠的地方,設有一處公共休息區。背曬暖陽,光線明亮,阮柏宸選擇在這裏辦公,也是為了能讓慕伊諾結束應酬後,一眼就可以尋見他的身影。

    下午四點,畢瀾送走勝傑地產的市場部經理,又領來一名挺著啤酒肚、頂著“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對方陰沉著臉,麵色通紅,像是快要忍到極限了,憤怒地喘著粗氣。

    經過阮柏宸身前時,他詭譎地眯起眼,審視的目光好似能將人剝掉一層皮,充滿了陰險與不懷好意。

    這位是wisuno中國公司的大股東之一,姓鄭,渾身上下透露著顯而易見的狡詐與奸猾。

    六點半,公司的員工們陸續下班,鄭衛海踏出慕伊諾的辦公室,氣得臉紅脖子粗,走路的步子都有些邁不穩。畢瀾無論對誰總是笑臉相迎,她耐心地聽鄭衛海痛罵幾句,好脾氣道:“慕總給您開得價格不低,誠意是有的,您何必攥著這點股權不放,弄得兩敗俱傷呢。”

    電梯在走廊的另一端,離得遠了,交談聲聽不見了,阮柏宸轉頭望向辦公室,恰好對上慕伊諾的視線。慕伊諾明顯一愣,而後踱步過來,覷一眼筆電問:“你一直沒走?”

    關電腦拔電源,阮柏宸迴道:“等著接你下班。”

    crv駛迴景園小區,把人安全送到家門口,慕伊諾卻遲遲不肯下車。沉寂的夜色中,昏黃路燈一盞,周身融亮,那雙淡藍色的明眸裏,藏著令阮柏宸無法抵抗的誘惑。

    他小聲問:“怎麽不迴家?”

    慕伊諾不答話,胳膊貼著阮柏宸,注意力被一隻覓食的野貓吸引。

    “eno。”阮柏宸側身麵對著他,彎曲

    食指撓撓他下巴,“你得學會說出你的想法,不能總讓我猜,萬一我猜錯了,又惹你生氣怎麽辦?”

    慕伊諾的神情仍是無動於衷,故意不理睬,目光瞄著阮柏宸垂在身側的手,不吱聲。

    “還是說……”阮柏宸會意地牽住他,“你怕我會拒絕你,所以總是不主動對我提要求,不想再嚐一次失望的滋味?”

    慕伊諾身形微頓,抬眸望著阮柏宸,抿了抿嘴唇。

    離開景園小區,邁上同源路,熟悉的景色鋪陳在眼前。阮柏宸將牽住的那隻手放進外衣口袋,妥帖地焐熱,感受著舊時光的溫馨與暖度。

    “慢慢嚐試著完全依賴我,別害怕對我毫無保留。”阮柏宸說,“多給我些機會,讓我證明你的眼光和選擇是正確的。”

    原先的攝影店裝修成了手機專賣店,空氣中揉著淡淡的花香,慕伊諾迴味地望著周圍,仿佛還能看見臘梅樹下的木椅、紙箱、相框,還有落在白雪上的紙玫瑰。

    忽然,阮柏宸轉過身,雙手虎口卡在慕伊諾腋下,將他抱上路牙,以一種示弱的姿態仰視著他:“盡管有些話早已過了坦白的最佳時機,但還是要端正態度認真地去彌補。”

    初冬的寒意沒能蓋過兩顆炙熱的真心,阮柏宸漸漸收斂神色,口吻虔誠道:“eno,我喜歡你。”

    慕伊諾環住他的脖頸,從後麵摸了摸他的頭發。

    “對不起,因為我的瞻前顧後、膽怯、固執己見、自卑,讓你難過了這麽久。”語調略微不穩,阮柏宸愧疚地說,“希望我的少爺別生我的氣了,大人有大量,且看我今後的表現,行嗎?”

    周遭美景不敵心愛的人萬分之一,慕伊諾深深地看著阮柏宸,聽罷,幅度很小的努努嘴巴。

    阮柏宸被他的小動作逗笑,心虛著,貪得無厭著,請求道:“你能原諒我嗎?”

    假裝在思考,偽裝出猶豫不決的模樣,慕伊諾故作矜持了一分鍾,已經是極限了,然後迫不及待地跳下路牙,投入阮柏宸的懷抱,點點頭:“嗯。”

    他說:“我原諒你了。”

    chapter85差遠了。

    085

    十一月底,零星小雪緩緩飄落,雲層低矮,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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