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


    上書。


    永盛六十九年間,一月中旬,飛雲縣院試文試,馮氏學子化邪魔,先天高人陳立陽出麵鎮壓。


    ……


    這一邊,裘縣令振筆疾書,寫好呈給蒼州府的公文信箋,蓋上隨身攜帶的縣衙公章,他喚來一位芝麻官即刻送往府城。


    另一邊。


    方鴻蹲在地上,看著馮氏學子的試卷。


    卷麵字跡滿登登,尤為工整,優雅美觀。


    指尖掠過,指肚撫摸,還能感受到力透紙背的凹痕。


    “經商之道……”


    “解放武人生產力……”


    “卷子上隱晦提出了限製皇旨與內侍司的思想雛形?”


    方鴻越看越心驚。


    馮氏學子的想法已經有了資本主義的最初萌芽。


    通篇看完。


    總結歸納。


    大意如下。


    ……


    其一、推動商貿,自由地買賣交易。


    ……


    其二、武道至上,不應該一切都為練武服務,武人們從事各行各業,充分挖掘武人的作用,日耕百畝地,一日織構百件衣,裁剪被褥,冶煉鐵器……屆時,大乾王朝的千古盛世指日可待。


    ……


    其三、大乾內侍司,皇室掌握的京商、官商,專辦專賣,禁止私營,若能打破這種壟斷的狀況,開設官營與民營的初步合作,互通有無,相得益彰,普及至各大府城、郡縣、鄉鎮……如此一來,大事成矣,開創千古未有之偉業。


    ……


    這一刻。


    考場之內靜悄悄。


    看著馮氏學子的答卷,方鴻不禁按了按眉心:“市場經濟,自由貿易,資產資本,解放武人生產力,以及君主立憲製的思想萌芽。”


    “沒錯了。”


    “這些東西違反了某些禁忌,令馮氏學子入魔。”


    不可說,不可言,不可想。


    不可宣之於口,不可記載記錄,不可流傳於世。


    “……”


    方鴻閉上眼。


    封建王朝發展出資本主義,屬於跨越式提升。


    後天四層到六層的武人,至多有萬斤之力,從事各業,其生產力,直接跳過了手工業商業經濟,足以媲美基本的工業機器。


    這什麽概念?


    該怎麽定義?


    毫不誇張地形容:相當於此方世界的工業革命,跨越時代的革命!


    ‘機器取代人力,工業革命。’


    ‘武力取代人力,叫什麽?武道革命嗎。’


    方鴻扶額,搓了搓臉,正應了張大田的那句話——人求上進,就會入魔。


    也不知怎麽迴事。


    又是從何時開始。


    轉世下凡曆劫,本是不聞不問,置身事外,漠然的過客視角,如同高高在上的仙神俯瞰人世間億萬螻蟻的心態有了革命性變化。


    他方鴻,首先是人。


    然後是南天門天兵。


    最後才是中天北極紫微大帝。


    不知不覺間。


    真正融入了這個世界。


    “馮慶羽。”


    方鴻手捧馮氏學子的試卷,好似手捧聖賢書,隻覺得心頭抽搐,有點疼,為這些人族同胞感到心疼:“按理說你寫到中途的時候,應該有警覺,感到即將入魔的征兆。”


    “隻要放下筆,或可平安無事。”


    “隻要不再繼續寫下去,撿迴一條命是大有可能。”


    “為什麽非要寫完?”


    “直抒胸臆?”


    “隻求速死?”


    “不想活了?”


    馮氏學子馮慶宇的種種想法,到底為了什麽,方鴻不得而知。


    卷麵滲透著一滴血擴散痕跡。


    上上下下地看完。


    翻到了背麵。


    書寫著幾行小字:


    永盛六十九年間科舉院試,馮氏學子文試中入魔而亡,應該會驚動朝野,上書陛下,忠言達帝聽,良言傳於世的吧?


    我身患重疾,藥石難醫,已是將死之人。


    甘冒大不韙,留此大不敬之言,又何妨。


    便了結此生,以死明誌,進獻一生所學。


    就不知。


    我的名。


    以後會不會有人記得啊……會不會給我追封一個武秀才功名?但願不要身廢名也裂吧。


    ……


    值此之際。


    翻到卷子的背麵。


    方鴻徹徹底底明白了:“這又是一次死諫——忠言達帝聽,說的正是我中天北極紫微大帝。”


    張大田不是第一個。


    馮氏學子也不是最後一個。


    這就是世世代代的人族同胞不屈不撓的大無畏反抗意誌。


    念及此處。


    方鴻不禁想起前世的祖國,在那個黑暗年代,山河破碎,國土淪喪,國難當頭,國殤來臨,四萬萬中華兒女不曾屈服,齊心協力,抵禦侵略……先烈們挺身而出,血肉之軀,迎著炮火,前仆後繼,譜寫無數可歌可泣的壯烈事跡……曆史不可忘,不能忘,不敢忘!


    方鴻站起身。


    詢問院長張博武。


    得知了馮氏學子的大致生平。


    “馮氏學子,馮慶宇,永盛十四年生人,出生在飛雲縣轄下的壺子村,一介白身無功名,後天七層內息境,生前喜好經商和勾欄聽曲。”


    “你的名。”


    “我,記住了。”


    方鴻心中默念,輕輕折起馮氏學子的卷子,就聽到轟隆一聲,陳立陽從東方的旭日天邊,劃破長空一般,迴到文試考場。


    眾人連忙看過去。


    唰~


    陳立陽甩動袖袍,麵露笑意,慢條斯理地說道:“邪魔亡,無人傷亡,各位不用擔心了。”


    “好啊!”


    “陳大人拯救縣城百姓,可謂大功也。”


    “可惜了馮氏學子,好端端的怎麽化為邪魔……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四次參加科考,氣血與內息相合,必然能通過武試,也是一樁遺憾事。”張博武輕聲說道。


    就在剛才。


    張博武走出文試考場,詢問了幾個與馮慶宇熟識的學子。


    有人說馮慶宇患了重病,每夜難以入睡,頭疼難忍。


    有人說馮慶宇經常喝藥,氣血時不時虛弱。


    這個狀況很罕見。


    要知道,後天二層的境界,基本上就能百病不侵。


    因此……


    武人患重病……此事不常有,就令人扼腕惋惜。


    “對了。”方鴻突然開口,抖了抖手裏試卷:“此人有大才,卻不知,能否追封武道秀才的功名?”


    聞言。


    裘縣令皺起眉頭,道:“追封逝者功名官身的事兒,也有不少先例,隻不過流程相當繁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完全沒必要。


    說白了……在裘縣令的眼裏,科舉院試有學子化為邪魔,乃是郡縣醜聞,影響極為惡劣,所幸有驚無險,蒼州府方麵不會給予過重的責罰。


    既如此。


    何必自找麻煩。


    暫且不論馮氏學子是否有資格銅榜題名,人都沒了,一切成空,追封武秀才功名,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番話不對,不對。”院長張博武搖頭說道:“馮慶宇是我書院學子,青雲榜上第九名,必然能通過院試的諸多考核。”


    縣尉施高虎,新任的縣丞,兩人都默不作聲。


    他們是識文斷字武道舉人。


    明事理。


    知對錯。


    邪魔出世,打斷科考,怨不得馮氏學子。


    “方鴻。”


    “你看了馮氏學子的卷子?”陳立陽沉吟一下,開口問道。


    方鴻:“看了,這試卷應該會一路上呈到永盛帝麵前……其文章字字珠璣,有定國安邦之才,有開創宏圖偉業的思想雛形。”


    “什麽!?”


    “方大人居然給出這麽高的評價!”


    “似乎推崇備至……這,這馮氏學子稱得上死亦無憾,可以安息了。”


    此言一出,眾人動容,麵麵相覷了起來。


    這等同先天高人的評語。


    境界高,武力強,見識眼力肯定是相當不凡……這是固有的認知,觀念,先天高人的結論一定是對的。


    “如此。”


    裘縣令吸了口氣,連忙認錯,收迴前言:“馮氏學子,合該追封武道秀才的功名。”


    張博武點頭:“善。”


    縣尉縣丞對視一眼,也附和:“可。”


    “準了。”


    最後由陳立陽一錘定音:“咱們就按照方鴻的意思……我與方鴻,為馮氏學子擔保,今年科考,郡縣院試,此人可為武秀才。”


    接著。


    幾人商量了一番。


    文試中止,不再重考,直接開始武試。


    方鴻愕然,這也太敷衍了吧,下意識問了一句:“呃……那些沒寫完卷子的考生怎麽辦?”


    “哈哈。”


    “文試隻是走過場罷了,沒那麽嚴格,答上一半就能過。”書院院長張博武笑眯眯說道:“為官之道啊,就在於靈活變通,事後上書蒼州府,甚至上稟永盛帝,也不會責怪我們的特事特辦。”


    方鴻:“我以後見了乾帝,問他會不會責怪。”


    “……”


    張博武老臉一僵,張張嘴,沒詞了。


    “好了!”


    “盡快開啟武試!”


    陳立陽下令,又看向方鴻:“方鴻你銅榜題名之後,該去蒼州府了吧,什麽時候走?”


    方鴻疑惑:“怎麽覺得……你好像巴不得我快點走。”


    陳立陽:“不至於,不至於。”


    方鴻:“……”


    方鴻仔細打量了一眼陳立陽,隻覺實在看不透,沒辦法理解此人什麽腦迴路。


    ……


    時值正午。


    冬日高懸。


    人山人海的盛況,沸沸揚揚,熱鬧極了。


    “擂台上那個人我見過!”


    “青雲榜上第二名,呂安喬……據說他打敗過好幾個同境武人。”


    “呂安喬對戰哪位?”


    “學子方鴻?”


    “這名字……聽起來有點熟悉。”


    數不清民眾百姓,或踮起腳尖,或爬上樹枝,或攀在牆頭,或站在樓閣屋簷之上,又激動又期待的望向飛雲縣院試的武試擂台。


    擂台之上。


    呂安喬擠出笑容:“我認輸,我認輸了哈……”


    方鴻指尖兒繚繞一縷真氣:“聽聞科考禁止上場就開口認輸,會有舞弊的嫌疑。”


    呂安喬喉結微動,苦笑道:“這個……”


    “考生呂安喬,勿多言!”主考官陳立陽的低喝迴蕩:“科舉武試不允許直接認輸——你都沒動手,怎麽知道打不過?”


    陳立陽立於高空。


    一聲低喝,蕩開音浪,迴蕩方圓上千米。


    “對啊對啊。”


    “是啊是啊。”


    擂台下,百姓們附和,期待著一場大戰。


    呂安喬:“……”


    我隻想認輸,就這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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