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花燈點亮,萬星爭睹,人語空洞。


    東來閣難得引來月夜之色,空靜的月光散落在地上,將花草勾勒出,花瓣下隱藏著的露珠晶瑩地倒映著整個星空,宛若納一世界於安寧之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弱水河畔水流潺潺,橫公魚悄然浮上水麵,柔軟的尾巴宛若水草一般搖曳著,更添幾分溫柔。


    白鳳的羽毛從梧桐樹上飄落下來,落在雉雞的身前,雉雞抬起頭來,用神識交流著。


    “先生這是怎麽了?”


    “不知也,數百年沒有如此清涼之夜了!”


    “忽然一夜來臨,先生的心境怕也是落寞非常,啊,莫非是……”


    “噓,不得無禮,連貓大人都藏了起來,少主和藥師也不曾出麵,我們何能議論?速速歸位,莫叫先生煩惱!”


    “嗯,有理!”


    “……”


    隻一時間,又萬籟俱靜,連風吹楊枝,也聽不得半點樹葉的簌簌聲。


    金光洞好一陣沉默,直到很久很久,久到已經將沉默當成尋常的時候,才傳來一個稍有些慵懶的聲音:“平靜下來了嗎?”


    紫襟衣站在懸崖的一端,就那麽靜靜地仃立著,風吹來揚起他的裙擺,宛若一朵開在夜間的曇花,美得令人窒息。


    “哎……”輕微的歎息聲從口中長籲而出,紫襟衣幽幽道:“你還不肯讓我進入洞內,看你一眼嗎?”


    洞內,雖然金光皓潔,可是金色人影卻已經垂垂老矣,斜躺在藤蘿編製而成的吊床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腿,灰白的長發已經掉落下來,稀稀拉拉如枯草似的,麵上的皮肉鬆弛成溝壑萬道,一雙原本該是星眸一般的眼睛,此時也顯得格外的黯淡無神。


    金衣看著洞頂,上麵鑲嵌著無數細小的珠子,散發著微微的光亮,組合在一起,如星辰一般。


    “今夜的星空,應該是最美的夜色,是嗎?”他微微笑著,宛若低吟一般。


    紫襟衣聽著金衣的聲音,那聲音之中已經略帶沙啞,那是老人的聲音,不再鏗鏘有力,也不再清亮高昂。他抬起頭來,看著鑲嵌了無數琉璃一般的天空,一輪碩大的皓潔的圓月掛在當空,正當中天。


    “難得我肯花費一番心思,布置你最喜歡的夜色,弱水河畔,曇花正開,一道賞月嗎?我為你尋來南疆山魈山上的山魈,味道是最好,燒烤好,還是紅燒好?”紫襟衣手中一閃,腳邊頓時多了三頭精壯的藍臉山魈,一個個驚恐不已,卻奈何不得,動彈不得。


    “哈!你還當真去尋了?南疆路途遙遠,就憑你也得要走個大半日吧?你倒是難得勤快麽!”金衣在洞內嘲諷道。


    “無相,來否?”紫襟衣目光灼灼地看向金光洞內,他的雙眼分明已經能夠看穿一切虛妄,可是如今卻還是不願意用自身的修為去揭穿。


    金光洞內又是好一陣沉默,宛若是在思量,宛若是在猶豫,更是思想與理智的爭鬥。“不了吧……都那麽多年不見了,再見也不過是尷尬,何必呢?徒添傷感而已!”“哈!無相,你可真是自私啊,你能不留遺憾,卻要留給我遺憾嗎?我不與你計較那麽多事,連這一夜酒醉都不肯陪我嗎?今日之後,你便要進入十五日的休眠與瓦解,最後徹底魂飛魄散,歸於墟位,你……”


    紫襟衣欲言又止,空氣中唯有山魈掙紮的聲音。


    “是啊,還有十五日要熬過呢,你又何必非要讓我醉一次酒,這不過是讓我連自己生命的最重點也模糊了過去啊……”


    紫襟衣聽著越來越蒼老的聲音,抿著唇,無語凝噎。


    他如今的修為,如今的身份,能做到很多事,可是唯一唯一不能做到的,就唯有最珍惜的人,最挽留不住的恨。


    原來在生死離別的麵前,什麽北隅第一人,什麽東來閣,什麽入主江湖六百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


    空氣之中,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金光洞內,金衣未有再聞到紫襟衣的話,可是他能夠感受得到,紫襟衣就在對麵,距離不過幾十丈,可能連一瞬都不需要,就能夠再見他,可是……


    “哈!哈哈哈!”金衣忽然笑了起來,雖然沙啞,卻還是不減爽朗:“罷了,小王八蛋,你這委屈的模樣,可真叫我無奈。罷了,就陪你飲一次酒!”


    話音未落,金衣顫巍巍地起身,從懸床之上跳下來,隻是再也沒有往日的輕盈,腳步重重地落在地上。


    紫襟衣聽得動靜,連忙道:“我來接你!”


    “小王八蛋,看我出醜嗎?死一邊兒去!我自己來!”


    金衣深吸一口氣,好生伸展著禁錮,隻聞得骨骼在自己的體內“嘎嘎”作響,仿佛人間那彌留的古稀老人,每每走一步,都是要花費極大的力氣。


    “哈,這身軀,果然是不中用,時間一到,就急速變質,真是一點也不給我麵子……”金衣自嘲地念叨著。


    金衣伸了個懶腰,正了正骨骼,才慢慢走到了金光洞洞口,外麵的月色極好,將洞口照得通亮,他站在洞口,深吸了一口氣,讚美道:“嗯,果然是洞外的空氣比較新鮮,這洞內到處都是肉味,我都要忘記外麵的滋味了……”


    他雙手催動元功,可惜身體太差,由不得他苦笑一身:“可憐我一世梟雄,如今行將就木,卻連十品的修為都沒有了……哈,不過好在,我還能禦風,這數十丈懸崖我還是能飛得過去的!”


    紫襟衣的雙目緊緊看著洞口的金衣,看著那略顯得佝僂的身子,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麵容,心裏頭五味陳雜。


    他一直默默地看著,沒有伸出手去幫忙,也沒有出言打擾,就仿佛,這是金衣一個人的事情,他隻是看著。


    金衣從金光洞洞口禦風而來,雖然速度遠不及理想,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當年他的風采決然不輸於現在的紫襟衣,那是自然而然散發的氣質,是閱曆與自信造就的獨有的氣勢。


    金衣終於登上了懸崖,麵色有些泛紅,有些氣喘,看著紫襟衣的刹那,有些愣神,隨即笑了起來:“喲,仿佛又俊俏了不少,看來我這世人是追不上你了!”紫襟衣這才微微動容,伸手提起三隻山魈,轉過身去,一邊走著,一邊說道:“這是自然,古語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本該是如此!走吧,凝碧樹有獨特的香味,斬下枝條來燒火烤山魈,味道一定不錯!”


    “嗯,你可真是奢侈,凝碧樹哪怕是一片樹葉一塊碎皮都是別人爭搶的寶物,你卻拿來燒火烤肉,別人見了怕是要氣死,哈哈,不過我喜歡!”金衣笑著,跟了上去。


    他們雖然有數百年未見,可卻也從來不曾分開過,依舊如往常一樣,談笑風生,互損互笑,隻不過,這空氣之中,有淡淡的愁緒,是如何也抹之不去。


    “氣死便氣死了,這世上人如此多,我在意之人不過寥寥數個,死與活,隨便他們!”紫襟衣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走到了凝碧樹下。


    他伸出一指,在半空之中劃了數下,頓有利鋒砍斷不少樹枝,一股獨有的木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嗯,不錯,開過花的凝碧樹,營養才能保存在樹枝之中,用此來燒烤,絕對美味!”金衣嗅了嗅鼻子,頓時讚道。


    “慢慢來,難得品嚐美味,不急!”


    紫襟衣揮一揮衣袖,在凝碧樹下設下案桌與烤架,還有一個碧晶三足爐。他伸手引來弱水河的河水注入三足爐內,爐下用凝碧樹枝生火,淡藍色的火苗跳躍在樹枝上,宛若一朵朵盛開的曇花,美不勝收。


    而另一堆凝碧樹枝也堆砌在了燒烤架下,點燃了火,三隻山魈被活生生地放在烤架上,烈火焚身,嘶吼震天。


    金衣微微皺了皺眉:“如此不怕再添殺業麽?”


    “無妨,能被你我食用,是他們的造化,來世必將投胎入我門下,再得福緣!”紫襟衣一邊設下一雙藤椅,一邊說著:“來,請坐。蒼術那老家夥雖然人小氣,但這藤搖椅的享受還是不錯,仰躺著能看滿天星空。”


    “哦?那我就卻之不恭了,今日可是難得有北隅第一人來服侍我,此等待遇,不好好享受可怎麽行?”


    金衣笑了起來,倒也毫不客氣,直接在藤搖椅上仰躺下來,微微用力,那藤搖椅就緩緩地晃動起來,果然是萬分的舒適。


    “嗯,確實不錯!”他讚道。


    紫襟衣希微不可見地勾起一絲嘴角,那笑意是發自肺腑的溫柔。


    此時三足爐內的弱水已經沸騰,而爐下的火苗也漸漸趨於熄滅。紫襟衣拂袖在三足爐內再添一尊琉璃斝鬥,內中盛滿青綠色的液體,收到溫熱,頓時散發出清淡,卻又馥鬱的酒香。


    “嗯……”金衣閉目聞了一鼻子,讚道:“這怕是年份最久的綠蟬了吧?你藏哪兒了?我如何總也找不到?”


    紫襟衣也躺在藤搖椅上,與金衣互為左右。“有六百年了,當年從時間生源借來時間的那一年釀造的,如今正好六百年。以碧晶三足爐沸弱水,弱水之蒸汽下沉而不上浮,不會衝淡酒香。琉璃本身乃清靜之物,也不會幹擾酒的滋味,等溫酒一刻間,綠蟬之酒最為極品,以琉璃尊盛上七分滿,加一葉傲峰淵藍,晃上三晃,神仙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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