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一道道目光聚集而來,紛亂盡掃。


    二代族人不再交談,繃著臉望過來。


    遠處,年輕的弟子們眼含激動:


    “家主要出手了!”


    “終於,宮本大師要站出來了嗎?”


    “勝負就在此一戰。”


    此刻,宮本武出戰,場間絕望氣息消散。


    蘇寧,也終於認真起來,將手中的短矛恢複了正確的持握姿態,雖有一定的底氣,起碼,覺得自己不至於輸,但世事無絕對。


    倘若說這裏存在唯一的變數,那也就隻有宮本武一人。


    “他會選擇哪種攻擊方式?是類似第一場,選擇近身攻擊,刀兵相見,還是學第二場,馭使飛劍,隔空出招?”


    蘇寧眼神微眯,思索著應對方案:


    兩種各有優劣,對方的前兩場,說到底,還是為這最後一關最鋪墊。


    蘇寧漏給對方的信息,一個是近距離的幻術幹擾,一個是對庭院水氣的操控。


    相反的,宮本家也露出了他們的底牌:近戰、遠攻的套路打法。


    如今,終於到了關鍵時候,饒是蘇寧表現的跋扈自信,卻也不敢輕慢。


    “恩,如果偏要選,還是第二種為好,雖說宮本武的飛劍肯定沒那麽好打法,速度恐怕也更快,但我有紫綬仙衣護體,靈力儲備又高於他。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肉身抗他幾劍,進行反擊。”


    “相反的,如果他不禦劍,而是近身戰,我恐怕要露怯,畢竟,近身格鬥,高下立判,最後,即便我贏了,表現恐怕也不會太好看……”


    蘇寧暗自嘀咕,可緊接著,宮本武的動作卻讓他稍有些看不懂了。


    隻見這位大劍師邁步,來到距離他十米外,站定,手中竟沒有劍。


    “宮本家主準備怎麽比?”蘇寧挑眉,哂笑道:“難不成,是要赤手空拳上陣?”


    宮本武素色袍服滾動,眼眸坦然凝視過來,淡淡道:“正有此意。”


    不單是蘇寧,這下,就連不少本家人,也露出迷惑的神情,隻有幾位宿老,想起什麽,目露驚訝。


    宮本武笑著解釋道:“前兩場,一近戰,一遠攻,貴使都輕易接下,我也在想,這最後一場,該怎麽打才好。”


    “直到方才,我突然意識到,無謂遠近,都是凡人的武道思路,而無論你我,終究,已經不是凡人。”


    蘇寧道:“所以?”


    宮本武臉色認真地說:“麵對超凡,還執著於以普通武學應對,本身就是很沒必要的事。


    所以,既然要比拚,那就幹脆拋下枝蔓,直指核心,你我兩人,比拚修為,分勝負!”


    比修為!


    蘇寧下意識就想笑,心說你這豈不是放棄了自己最大的優勢?拿劣勢和我比?


    正確操作不該是想辦法,將我拉到凡俗武學層次,然後用豐富的經驗打敗我?


    不……等等。


    蘇寧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錯判了一些事,宮本武的確會全力以赴,但他的目的從不是贏。


    而是確認,自己這個人教派來的使者,究竟有幾分本事。


    小穀中介多次透露過,說自己是家主派來的,又說,族中有很多人不希望與人教接觸。


    也就是說,“與人教接洽”,本身就是宮本武強行推進的事情。


    是他有歸附的想法,但一方麵不確定人教虛實,另外,也承受著內部阻力。


    既然如此,輸贏對他根本不重要,如果自己在超凡領域擊敗他,恰好說明,他選擇接洽人教的策略是對的。


    基於這個思路,宮本武放棄劍道技巧,用劣勢對自己的優勢,也就完全說得通了。


    他就是要試探,自己的修為,神通。


    另外……蘇寧迴想著前兩場,宮本武的反應,突然領悟:


    也許,前兩場的失敗,也符合他的期待。


    甚至,樂於看到我簡單粗暴地擊敗那兩兄弟。


    以此,來說服族人。


    ……


    想通這些,蘇寧對這人不禁高看了一眼,點頭道:“好。那就這樣比。”


    說著,他隨手將點金矛往場中一拋。


    “噌!”


    漆黑,盤著麒麟浮雕的沉重兵器刺入青石地麵。


    宣告著比試的開始。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道場中,隻有夜風細雨飄搖的動靜,場中,兩人衣袍獵獵。


    彼此一動不動,年輕弟子們瞪大了眼睛,不願錯過哪怕一秒,氣溫悄然下跌,雪莉裹緊了羽絨服,突然覺得好冷。


    並不是冬日雨夜的冷,而是另一種。


    恰如深秋,天高雲淡,秋意濃時,萬物凋零的“冷”。


    那是直刺人心的意,令她不禁朝著朝著凍僵的雙手輕輕哈氣,而其餘的觀戰者,也是類似的反應。


    那些族內高手還好,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早一步,便鼓蕩靈力,運轉唿吸術,以此溫暖身體。


    而稍遠些的年輕弟子們就明顯沒這個意識,直到手腳凍得酥麻,才陡然察覺異象:


    “看!楓葉!”


    有人說。


    “是真的啊,哪裏來的楓葉?”


    “那不是真的,是從空氣裏冒出來的……”


    極力壓低的驚唿聲中,所有人眼眸中,倒映出同樣一副怪異而美麗的圖景:


    細雨飄搖的道場上,以宮本武站立之處為中心,夜空中,有片片楓葉自空氣析出,飄飄灑灑。


    楓葉火紅,一片片,一葉葉,與眾人袍服上的徽記相映成趣。


    隨葉片飄落,眾人的內心平靜下來,一切的激烈的情緒,都被某種無形的“意”撫平。


    恍惚間,忘卻了身在何處,隻覺,似置身於深秋時節,楓林古道,場中的兩人,不再是現代都市中的人物。


    而是曆史傳記中,拔劍而對的豪俠。


    “侘寂!”雪莉低聲地吐出這個詞來。


    並不是說,她辨認出什麽,而是,當目睹這一幕情景,她心中本能跳出的一個,曾於讀書時,接觸過的美學詞匯。


    ……


    “侘寂。”東京郊外,土禦門神宮正殿。


    雨水漸濃,匯成珠串,滴滴答答,從烏簷上滴落下來。


    身著黑色和服的老人已不在看那盤棋,而是盤膝,麵朝殿外,在聽到青年實時收到的最新短信後,開口說。


    “父親?”中年人疑惑,不知何意。


    他倒不是不理解這個詞,據他所知,“侘寂”、“物哀”、“幽玄”,並稱為東瀛古典三大美學意境。


    比喻來說。


    “物哀”是花,絢爛華美,盛放於曆史之春。


    “幽玄”是果,成熟於夏末初秋。


    “侘寂”是葉,衰敗於秋末初冬,代指古典文化的由盛而衰,平民階層的興起。


    隻是,這與宮本武展現的神通手段有什麽關係?


    老人沒有看他,自顧自歎道:“你可知,宮本家族徽記便是楓葉。


    侘寂,也是其劍道修行至深處,所營造的所謂美的意境。


    隻是,我沒想到,宮本武竟悄無聲息,將他的這種領悟與修行,與靈力結合了起來。


    依照描述看來,這應當算是修行路打開後,他自創的一門神通術法。”


    “自創神通?”中年人驚訝,說:“怪不得,他放棄劍道的優勢,與代行使比拚修為神通,原來是有所依仗。”


    老人卻是搖頭,未做評價。


    ……


    “咦。”道場內,當蘇寧望見那漫天飄落的楓葉,眼神中,第一次有了詫異的情緒:


    “這是法術?不像……”


    宮本武平靜道:“我也說不上是什麽,大概算是,我琢磨出的一些小手段吧,無法與正宗神通比擬,見笑了。”


    蘇寧搖頭,臉上沒了跋扈高傲的神情,認真起來:


    “如果我沒看錯,這裏的每一片楓葉,都可以是一柄劍。以靈力構造葉片,由禦劍術駕馭,有點意思。”


    宮本武並未否認,對蘇寧一口點破並不意外。


    就如同這世上,從沒有全無原型的創新,所謂的自創神通,說到底,難以抹去根源的痕跡。


    更何況,他創造出這神通時間還短,尚且粗糙。


    “請賜教。”宮本武說。


    蘇寧聞言,皺起眉頭,似乎陷入如何破局的思考。


    兩人的交談並未避諱人。


    而周圍的觀眾則表現出了超常的耐心與好奇,這一場,的確與前兩場截然不同。


    不隻是戰鬥形式更玄奧,脫離凡俗。


    就連兩人的一舉一動,都少了煙火氣,沒有嘿哈暴喝,也沒有對力量與速度的追求。


    甚至於,連出手都軟綿綿的。


    布下神通,還會彼此交談,仿佛根本不是在戰鬥,而是在閑聊。


    有些心急的,更是迷惑不解:


    “家主怎麽不攻擊?不是說那些葉子都是劍嗎?那麽多劍,倒是斬過去啊,隻在那飄是什麽意思?”


    “就是,而且還給人把底細說出來了。”


    “別吵,你們看人教那使者,愁眉苦臉的,是不是不行了?”


    “哈,準時給家主難住了,失去兵器就不會打了。”


    部分年輕弟子們交談起來,聲音不大,更像是竊竊私語。


    不過,在極度安靜的環境下,聽力好的,仍舊可以捕捉一二。


    雪莉頂著漸大的雨,心下有些焦急起來,她隻會通靈術,對這些高級玩意完全搞不懂。


    也看不出什麽玄機,隻是覺得,蘇寧沒有幹脆利落出手,將對手擊飛,怕是遇到了難題。


    果然,宮本武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前輩這麽年輕,即便天縱奇才,肯定也有缺陷的吧。


    雪莉麵露擔憂。


    她不禁看向旁邊那些宮本家高手,想從這些人臉上觀察出信息來:


    恩,雖然我看不懂,但總有人能看懂吧?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這群人中的大部分,也是滿臉茫然,尤其,是之前兩場分析的頭頭是道的幾名宿老,更是無所適從的模樣。


    反而,是最早落敗,這時候站在人群裏的,叫什麽“一木”的,竹刀少年開口:“啊,家主的葉子好像根本沒法靠近使者的身體呐!”


    什麽?


    經此提醒,許多以凡俗武學分析戰局的宿老驚醒,終於望見了那最為粗淺的,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細節:


    場中,飄落下的楓葉並非沒有朝蘇寧落去,隻是每一片嚐試靠近的,都會中途被風雨吹開。


    看上去,就像是巧合。


    可是……須知,那並非是真實的楓葉,又怎麽會給尋常的風雨吹落、打濕?


    “他在操控雨水!”終於有人意識到關鍵,說。


    場中,宮本武說道:“你在想什麽?難不成是要這樣耗下去?零散的葉的確打不破你的防禦場,不過,我這裏的楓葉很多。”


    蘇寧終於抬起頭來,淡笑道:“我隻是在想,要用哪種能力與你對決比較好。”


    宮本武說:“那你想好了嗎?”


    蘇寧說:“恩。”


    宮本武:“是什麽?”


    蘇寧笑了:“我覺得,用上一場用過的手段就夠了。”


    兩人一問一答,聽得眾人愈發迷惑,可就在下一秒,他們終於明白了蘇寧話語的含義。


    空中打落的雨水驀地大了。


    從細密的小雨,轉眼間,成了疾風驟雨。


    在禦水術的操控下,整座道場的水氣結合,凝成了一顆顆豆大的雨,劈裏啪啦跌落下來。


    與此同時,蘇寧將體內那道無名劍意釋放出來,匯入靈力,分解,融入這漫天的大雨中。


    於是,每一滴雨水,也都成了劍。


    刹那間,道場由極靜,轉為極動。


    在感應到那熟悉的劍意的刹那,宮本武低喝一聲,全力施為,體內靈力匯入天地,道場中飄落的楓葉多出無數倍。


    從起初的寥寥不過幾十片,增加到一百,五百,一千……三千……


    眨眼間,場中三千飄葉,疾速旋轉,化成了一柄柄鋒利無比的劍,朝蘇寧斬去。


    而與此同時,更多出無數倍的,含著古老人教劍意的雨滴飄落,與宮本武的楓葉碰撞,交擊,敲打下去。


    “乒乓乒乓……”


    “丁啷啷啷……”


    刹那間,在眾人眼中,原本安靜“祥和”的道場霎時間被無數刀光劍影淹沒。


    刀劍碰撞,交擊聲連成了一片,每一秒中,都有上千次碰撞。


    整個交戰中心,更是被突然變化的一幕淹沒了。


    人們甚至幾乎看不清那兩道人影,隻能看到,狂猛的暴雨劈裏啪啦落下,在青石地麵上,打出一層“白煙”……


    而無數紅豔如火的楓葉則於這狂風暴雨中飄搖,飛舞,零落。


    這一刻,雙方全無保留,將體內的靈力瘋狂地釋放出來,以至於,在許多年輕弟子眼中,甚至連楓葉無法捕捉。


    隻能看到,紅色的一片,與白色的一片撞擊在一起。


    兩個不同的色塊如同對陣的公牛,死命地將自己的“勢力範圍”擴散到對方的地盤去。


    “這……這是……”


    感受著那堪稱震撼的景象,家族一眾高手全員失態。


    尤其是那些年長的,更是不顧形象,張大了嘴巴,瞪著眼睛,似乎畢生對“劍道”的理解,於此刻全然崩塌!


    這是劍道?


    這也算劍道?


    他們很想大聲質問,人類怎麽可能將禦劍施展到這種層次?


    宮本兩兄弟已經是族中二代翹楚,可同時能駕馭的劍,卻不及戰鬥雙方任何一人的哪怕萬一。


    “修行……靈力……列仙……超凡……”


    這一刻,目睹這非人的碰撞,許多原本尚未認清時代變化的人,腦海裏,重新浮現出這些字眼。


    浮現出,宮本武多次說的,時代的變化。


    一些東西,開始崩塌。


    與此同時,感受著場中傳來的,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另外一種東西,開始發芽。


    宿老們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麽。


    中立派們愕然望著場上光影,心神搖曳。


    反對派們沉默下來,表情動搖。


    年輕的少年們麵露向往,眸中閃爍著“憧憬”的光。


    大門口,仍舊綁著手腳,身材魁梧,滿臉胡茬的橫井貳像蟲子一樣“蠕動”著,擠開通往道場的門:


    “下雨了,給把傘行不……”


    他厚著臉皮剛說了半截,整個人喉嚨猶如被掐住,瞠目結舌地望著場上的情景,仿若石化。


    人群前列,雪莉哈著氣,暖著雙手,等看到“白色”的範圍逐漸將“紅色”逼入角落,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


    “前輩果然最棒了。”


    “乒乓……當啷……”


    整個疾風驟雨的交集隻持續了幾十秒,便緩慢下來。


    隨著最後一片楓葉被冷雨打濕,砸落地麵。


    這場特殊的對決迎來了終局。


    暴雨結束,來得快,去的更快。


    青石地板上,覆蓋著一層雨水,點點漣漪彼此消弭。


    鋪滿地麵的,黯淡的楓葉陸續消失了。


    戳在場中心的麒麟點金矛掛滿了雨水,仿佛被洗過。


    大抵是強行抽取了太多雨水的緣故,道場頭頂的陰雲塌陷出一個圓融的洞。


    露出後方的朗朗夜空。


    潔白的月光從洞口溢出,照亮了雨後的道場,更照亮了身披長款黑風衣的蘇寧。


    “我輸了。”宮本武臉龐蒼白,虛弱地說。


    沒有怒意,也無笑意。


    他終於等來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場上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月光下,這座曆經無數風雨的道場安靜的不像話。


    屹立東瀛千百年的劍道第一大家,終於在新時代開啟之時,迎來了久違的失敗,亦或新生。


    “承讓。”蘇寧沒有再維持跋扈囂張,意外地用了這個謙辭。


    隨即,全場轟然。


    ——


    這段終於寫完了。。月底了,票不投就浪費啦(認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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