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33節:2.蓋房(4)


    父親沒有馬上說話,他瞟了一眼哥哥,又望望我們,最後把目光投向荒涼空無的遠處,好像想了一會兒,悟透並拿定了什麽主意,才扭迴頭來對著他的子女們說:


    "得趁著我這哮喘不算太重,還能幹動活兒就把房子蓋起來,要不,過幾年我病重了,幹不動了,沒把房子給你們蓋起來,沒有在我活著時看著你們一個個成家立業,那我死了就對不起你們,也有愧了我這一世人生。"


    其實,父親的病是在他年輕時的勞累中得下的,而紮根難愈,卻是他在為子女成家立業的蓋房中開始的。在我們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小,1984年10月完婚在那最後蓋起的兩間瓦屋之後,也便了卻了父親的最後一樁夙願。於是,沒過多久,他便離開我們獨自去了,去另外一番界地,尋找著另外一種安寧和清靜。


    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34節:3.打(1)


    3.打


    算到現在,我的父親有二十四五年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了。埋他的那堆黃土前的柳樹,都已經很粗很粗。不知道他這二十四五年想我沒有,想他的兒女和我的母親沒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兒,念叨一些啥兒。可是我,卻在25年間,總是想念我的父親,想起我的小時候,父親對我的訓罵和痛打。好像,每每想起我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


    能記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歲的當兒,少年期,讀小學。學校在鎮上,在鎮上的一個老廟裏,距家二裏路,或許二裏多一些。那時候,每年的春節之前,父親都會千方百計存下幾塊錢,把這幾塊錢找熟人到鄉村信用社,全都換成一疊兒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枕頭的葦席下,待到了初一那天,再一人一張、幾張地發給他的兒女、侄男侄女和在正月十五前,來走親戚的孩娃們。可是那一年,父親要給大家發錢時,那幾十上百張一毛的票兒卻沒有幾張了。那一年,我很早就發現那葦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兒。那一年,我還發現在我上學的路上,我的一個遠門的姨夫賣的芝麻燒餅也同樣是一個一毛錢。我每天上學時,總是從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張錢,在路上買一個燒餅吃。偶爾大膽起來,會抽上兩張,放學時再買一個燒餅吃。那一年,從初一到初五,父親沒有給我臉色看,更沒有打我和罵我,他待我如往年無二,讓我高高興興過完了一個春節。可到了初六,父親問我偷錢沒有,我說沒有。父親便厲聲讓我跪下了。又問我偷沒有,我仍然說沒有,父親就在我臉上打了一耳光。再問我偷沒有,仍說沒有時,父親便更為狠力地朝我臉摑起耳光來。記不得父親統共打了我多少耳光,隻記得父親直打到我說是我偷了他才歇下手。記得我的臉又熱又痛,到了實在不能忍了我才說那錢確是我偷了,說我偷了全都買了燒餅吃掉了。然後,父親就不再說啥兒,把他的頭扭到一邊去。我不知道他扭到一邊幹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們,可等他再扭頭迴來時,我們都看見他眼裏含了淚。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歲之前,我和幾個同學到人家地裏偷黃瓜。僅僅因為偷黃瓜,父親也許不會打我的,至少不會那樣痛打我。主要是因為我們偷了黃瓜,其中還有人偷了人家菜園中那一季賣黃瓜的錢。人家挨個兒地找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家裏去,說吃了的黃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錢是人家一年的口糧哩,不把錢還給人家,人家一家就無法度過那年的日子去。父親也許認定那錢是我偷了的,畢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了後,父親把大門閂上了,讓我跪在院落的一塊石板鋪地上,先劈裏啪啦把我痛打一頓後,才問我偷了人家的錢沒有。因為我真的沒有偷,就說真的沒有偷,父親就又劈裏啪啦地朝我臉上打,直打得他沒有力氣了,氣喘籲籲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著我。那一次,我的臉腫了,腫得和暄虛的土地樣。因為心裏委屈,夜飯沒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上床了也就睡著了。睡到半夜父親卻把我搖醒,好像求我一樣問:"你真的沒拿人家的錢?"我朝父親點了一下頭。然後,然後父親就拿手去我臉上輕輕摸了摸,又把他的臉扭到一邊去,去看著窗外的夜色和月光。看一會兒他就出去了。出去坐在院落裏,孤零零地坐在我跪過的石板地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天空,讓夜露cháo潤著,直到我又睡了一覺起床小解,父親還在那兒靜靜地坐著沒有動。


    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坐在那兒思忖了啥。幾十年過去了,我依舊不知父親那時到底是在那兒省思還是漫想著家和人生的啥兒。


    第三次,父親是最最應該打我的,應該把我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可是父親沒打我。是我沒有讓父親痛打我。那時我已經越過十歲,也許已經十幾歲,到鄉公所裏去玩耍,看見一個鄉幹部屋裏的窗台上,放著一個精美鋁盒的刮臉刀,我便把手從窗fèng伸進去,把那刮臉刀盒拿出來,迴去對我父親說,我在路上拾了一個刮臉刀。


    父親問,"在哪兒?"


    我說:"就在鄉公所的大門口。"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個單純素潔的鄉村孩子了。到後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朝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裏的小鏡刮臉時,心裏就特別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禮物樣。我不知道為啥兒,我從來沒有為那一次真正的偷竊後悔過,從來沒有設想過那個被偷了的國家幹部是個什麽模樣兒。直到又過了多年後,我當兵迴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架在刮臉,心裏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上來。我對父親說:"這刮臉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迴來我給你捎一個新的吧。"父親說:"不用,還好哩,結實呢,我死了這刀架也還用不壞。"


    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35節:3.打(2)


    聽到這兒,我有些想掉淚,也和當年打我的父親樣,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把臉扭到一邊去,我竟那麽巧地看見我家老界牆上糊的舊《河南日報》上,刊載著鄭州市1981年第2期《百花園》雜誌的目錄。那期目錄上有我的一篇小說題目,叫《領補助金的女人》,然後,我就告訴父親說,我的小說發表了,頭題呢,家裏界牆糊的報紙上,正有目錄和我的名字呢。父親便把颳了一半的臉扭過來,望著我的手在報紙上指的那一點。


    兩年多後,我的父親病故了。迴家安葬完了父親,收拾他用過的東西時,我看見那個鋁盒刮臉刀靜靜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黃漆脫得一點都沒了,鋁盒的白色在鋥光發亮地閃耀著,而窗台斜對麵的界牆上,那登了《百花園》目錄的我的名字下麵,卻被許多的手指指指點點,按出了很大一團黑色的汙漬兒,差不多連"閻連科"三個字都不太明顯了。


    算到現在,父親已經離開我四分之一世紀了。在這二十四五年裏,我不停地寫小說,不停地想念我父親。而每次想念父親,又似乎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我沒想到,活到今天,父親對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樣感到安慰和幸福;竟使我每每想起來,都忍不住會拿手去我兒子頭上摸一摸。可惜的是,父親最最該痛打、暴打我的那一次,卻被我遮掩過去了。而且是時至今日,我都還沒有為那次本正真切的偷盜而懊悔。隻是覺得,父親要是在那次我真正的偷盜之後,再對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親的一生中,要能再對我痛打上十次八次就好了。覺得父親如果今天還能如往日一樣打我罵我,我該有何樣的安慰、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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