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內陰氣森森。


    但不知為何,陸銘卻覺得,這地府的風景,要遠比陽間好了太多太多。


    他抬腿,邁步。


    自有影子調動鬼域之力,將陸銘送往了他應該去的地方。


    不是閻王殿。


    而是地府中某一偏僻角落。


    當陸銘察覺到風景陡然轉變之時,希望等人的臉,便已經出現在了陸銘的眼中。


    ……


    當時陸銘給小高傳訊,讓他們藏好。


    影子卻發揮了主觀能動性,直接將他們藏進了地府之內——畢竟,哪地方能有影子的鬼域更安全?


    之前,吸收了古楚的記憶後,陸銘便知這個副本的水不淺,當時陸銘不知未來會如何,他不在乎段雲等人的性命,但總不能不在乎希望的性命。


    而眼下。


    局勢走到了這一步……


    危險,似乎是沒有了。


    畢竟陸銘抱上了蓋亞的大白腿。


    但陸銘的心情,的確有些……複雜……


    我命由天不由我?


    大概吧。


    蓋亞身為近邪神的存在,真要想收拾陸銘,陸銘貌似也隻能撅屁股挨打,逃是沒啥希望的。


    換言之,與蓋亞的那個交易,蓋亞能否履約,是否會狡兔死走狗烹,這些陸銘隻能寄希望於交易之間的威懾與蓋亞的人品。


    但陸銘沉吟良久……


    卻發現自己心境複雜的根源,也不僅僅是在於此。


    “怎麽了?臉色不太好看呢。”


    小高適時開口。


    看著麵前一眾隊友的臉,想想,陸銘便開口訴說。


    從古楚的記憶,到蓋亞的存在,到這個副本的毀滅邏輯以及無解之處。


    ——這些情報沒必要藏著掖著,畢竟,假如自己萬一真出了事兒,這些人能把情報帶迴去給世界,陸銘也不枉世界對自己這麽長時間的照顧了。


    想到了世界……


    陸銘的心情,登時更複雜了一分。


    隨著陸銘話音落,眾人禁不住麵麵相覷。


    即便是最跳脫的希望,都不再言語,隻是趴在地上,安靜看著陸銘。


    直到陸銘再開口。


    “所以,事情就這樣了,接下來,我忙我的,你們藏你們的。無需管副本裏的亂七八糟的了,就苟著吧。”


    安排完了小高等人後,陸銘扭頭,向遠方行去。


    沒走上兩步,陸銘便聽到隱隱腳步聲,轉頭便看到希望正跟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


    見到希望,陸銘想想,咧嘴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希望也似乎察覺到了陸銘的複雜,它嗚嗷一聲,小步走到陸銘身邊,蹭著陸銘的小腿。


    一人,一狗。


    就這般散步於陰曹地府。


    直到來到了忘川河邊,陸銘抱著希望,坐在了河邊的石頭上。


    ……


    “老大,你在想什麽?”


    “我也不知道……”


    “那我猜猜?”


    “也行。”


    希望輕咳兩聲,稚嫩的童音從陸銘腦中響起。


    “我猜老大認為啊,這個蓋亞不是啥好貨,世界是不是也如此?”


    陸銘沒開口。


    但顯然,陸銘心中確實存在這種想法。


    片刻後,喃呢聲從陸銘口中響起。


    “無論是以人的標準,還是以世界意誌的標準看,世界都很偉大……我之前以為這是世界意誌的職責所在,存續根本。”


    “但現在蓋亞的出現,告訴我一切並非如此。”


    “世界意誌可以不在乎世界上發生的災難。”


    “你沒見到,那個蓋亞看人的眼神……那都不能用拿鼻孔對人來形容了,那簡直就是傲氣上天了。”


    “但其實再細想,這個也有道理……生命本質本來就不一樣,人家天生比你高貴的多……這種差別,甚至比農夫的孩子和皇帝的孩子區別還大。”


    “所以我自然就會想。”


    “同樣都是世界意誌,世界會怎麽想呢?如果情況發展到某種極惡劣的程度,世界會不會……”


    “你永遠可以相信世界!”


    陸銘話音未落,希望便已經開口。


    它的聲音稚嫩依舊,卻不複溫和,隻剩鄭重。


    陸銘低頭看向懷中的狗頭。


    他不理解希望為何會把這句安防局口號當真……


    再加上這次副本經曆的一幕幕,陸銘張了張嘴,終是吐出兩個字來:“當真?”


    “是的。”


    “你永遠可以相信世界!!”


    說完,希望的聲音重新跳脫了起來。


    “放心吧老大,世界和蓋亞不一樣的。”


    希望與陸銘的關係自不必多提。


    看著希望的狗臉,陸銘微微點頭——他足夠信任希望,所以他相信希望說出的每一句話。


    然而當重新升起對世界的信任之後,陸銘心中的複雜卻半點未能退卻。


    所以……


    “我糾結的,並非是這個。”


    滾滾忘川東流去。


    看著麵前的黑色長河,陸銘遲疑著,對最親密的“人”,說出了最真誠的話。


    “我所糾結的,是因為我發現了一個事實。”


    希望看向陸銘的臉,慢慢不說話了,它似乎察覺到陸銘想說的究竟是什麽。


    而陸銘,也並未打什麽玄機。


    隻是平靜開口描述起剛才自己看到的東西。


    那是……交易之間能提供的商品。


    “當我答應蓋亞,當祂的打手之後,蓋亞跟我算了一筆賬。”


    “賬目是這麽算的……以一般標準來說,就是做得不好也不壞,隻是中規中矩。我為祂打工十五天,能夠在交易之間換到的東西,乃是完美通關副本的數倍以上。”


    玩家進入副本,解決副本,完美通關副本。


    但其中的艱難險阻自不必多說。


    現在陸銘直接抱boss大腿,執行一些危險性不大的任務,所能收獲的獎勵,乃是完美通關副本獎勵的數倍。


    付出,與迴報。


    當兩條路,收益率完全不同之時,該做何種選擇其實就很明確了。


    陸銘想到了薩格拉斯。


    扯boss的虎皮,薩格拉斯一個副本直接換到了天災級的力量——先不談結果,就說這個思路,顯然要比硬剛副本boss,追求完美通關強得多。


    當然,這裏麵涉及到了一個立場問題。


    而有關於陸銘的立場。


    這個就真得好好談談了。


    陸銘轉頭看向希望,他能看到,希望亮晶晶的大眼睛裏,並無雜質。


    它就這麽看著陸銘……仿佛一個天真的孩子……


    陸銘深深吸氣。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但我不是。”


    “還記得咱們跟安防局的關係麽?”


    希望開口:“合作。”


    “是的,合作。”


    “我不管世界是怎麽想的,祂是想與地球人類同生共死還是有別的想法,這些在我看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咱們的立場。”


    “希望啊……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以前最喜歡做的是什麽麽?”


    希望再開口:“委托。”


    “沒錯,委托。”


    而委托這種東西,實際上是讓別人為自己選擇立場,名為死神的殺手,隻是委托人手中的刀。


    跟一把刀子談立場,這個不是搞笑呢麽?


    是的。


    陸銘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必須守護地球的立場。


    如果說原本,因為陸銘脫離不了地球,麵對毀滅時隻能選擇抵抗,那陸銘死跟安防局沒有任何問題。


    但交易之間所能做到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


    多到隻要籌碼足夠,陸銘完全可以獨善其身!他管地球死活?


    “已知,跟副本boss混,可以快速增強力量。但會給地球帶來巨大風險。”


    “而我,實際上並非需要死站在地球這邊。比起什麽守護地球的宏偉願望,力量顯然更吸引我。”


    “我需要力量,我需要很多很強的力量。”


    “不為別的,最起碼我應該為影子找迴身體,而這些,都需要很強的力量來實現。”


    簡單的邏輯鏈就此形成。


    陸銘需要力量——投靠副本boss當反派能快速獲得力量——獲得力量後能夠為影子找迴身體。


    在這個邏輯鏈條裏,陸銘並沒找到安防局、找到世界、找到地球的位置。


    當然,你也可以說,跟安防局混好了,他們能給陸銘帶來很大幫助。


    陸銘承認這一點。


    但一個是別人的力量,一個是自己的力量……這個又怎麽說?


    “所以,當時。”


    “蓋亞說讓我給祂當打手,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因為好處是可以明確預見的。”


    “但現在……嗯,也不能說是現在。也就是從交易之間走出來之後,我就覺得……事情不是這麽個事情。”


    “我覺得心裏不舒服。我覺得蓋亞這個世界意誌,很讓我討厭,我甚至有點兒想殺了祂。”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選擇了一條‘利益最大化’路線,心裏卻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出現這麽複雜的感情……甚至複雜到,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地步。”


    所以陸銘糾結。


    所以陸銘坐在忘川河邊囉嗦了這麽多。


    所以,現場隻有希望這一個聽眾。


    所以,陸銘於這一刻,在自己最親密的“人”麵前,敞開了心扉。


    他想走,似乎也應該走“吞噬萬界乃至地球以獲取力量”的道路。


    “但不知道怎麽的……我就是覺得心裏堵得慌……”


    看著一旁,那個23歲的男人。


    希望慢慢趴在了陸銘腿上。


    溫暖的感覺,似乎從希望體內蔓延到了陸銘心中,這甚至短暫抑製了陸銘心中的起伏波動。


    它終於開了口。


    “陸銘?”


    “嗯。”


    “你相信有的人,生來就背負了使命麽?”


    “相信。還有,你說的是我?”


    陸銘的直接,讓希望略感不適……


    它眼珠子一轉。


    “不是。”


    “我信你個邪。”


    “嘿嘿。你剛才還說,你相信我說得每一句話呢……”


    “但這個我不信。我知道自己是特殊的,這方麵我沒必要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有,我剛才說相信你,是我心裏想的,你咋知道的?”


    希望再次裝傻充楞。


    直到它輕輕舔了舔陸銘的手。


    “陸銘?”


    “嗯。”


    “對不起。”


    “這句話又因為個什麽呢?”


    “因為我想說啊。”


    陸銘搖了搖頭。


    可惜。


    陰間沒有日月輪轉,沒有夕陽西下。


    隻有霧靄蒙蒙和因鬼氣濃鬱而帶來的黑暗。


    若是再有個夕陽西下的風景給這一人一狗當背景板,相信會是一副極美的風景。


    希望突兀開口。


    “陸銘?”


    “嗯。”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覺得不舒服麽?”


    “不知道啊。”


    “因為你,其實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溫柔的人了……你會因不好的事情而難過,會因別人的災禍而悲傷,會因別人的喜悅而喜悅。”


    陸銘深深吸了口氣,轉頭看向希望幹淨的眼,似乎再看一條傻狗……


    “你確定你說的是我,而不是你自己?”


    希望打了個滾,肚皮外翻,抻個舌頭使勁賣萌。


    於是。


    就這般。


    陸銘的心情似乎好上了不少。


    他撓了撓希望的肚皮,引得希望一陣抽搐,想想,陸銘站起身來,微微扭了扭脖頸。


    “好吧。”


    “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麽心裏很不舒服,但答應的事情還是要完成的。”


    “蓋亞不是想要我當刀麽?我當!”


    因為利益最大化?


    不,


    因為麵對近邪神,陸銘沒有選擇的權利。


    但心中隱隱念頭卻讓陸銘明白。


    “隻此一次。”


    “而且。”


    “我會殺祂。”


    在不遠的未來。


    不為別的,就因為陸銘想做。


    ……


    “你相信,有些人,有些物,生來就被賦予了使命麽?”


    朦朧的夢幻中,似有聲音這般響起。


    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也看不清周圍的環境,聽到的聲音也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語言,卻能聽懂其中的意思。


    當蒼老聲音這般說完,耳邊響起合成的機械音。


    “對不起長老,我不理解您話裏的意思。”


    被稱作長老,且有蒼老聲音的男人,似乎沒想認真迴答這個問題。


    他隻是自顧自地說道。


    “原本我們以為,世界意誌的使命是保護自己,保護祂的子民。”


    “而我們的使命是保護世界,保護我們的家園。”


    “我們相互依存,我們相互幫助,我們互相守望。”


    “但我錯了。”


    “no.13。”


    合成的機械音再響。


    “我在。”


    “記錄:公元8596年,米德人戰敗。敗於世界意誌背叛,以及深淵邪神之手。”


    “啟動遺族計劃。”


    “你走吧。”


    機械音:“是的長老。”


    “哦對了,按照我的習慣,我要給你起個名字才好。”


    “就叫你……使命吧。”


    聲音逐漸飄遠,學者猛地睜眼,從噩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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