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關心的問題上是這樣,學者不關心人生最高的、最重要的問題。那麽,他們關心什麽問題呢?他們是怎麽選擇自己研究的課題的呢?據說是用一種所謂客觀的態度,其實也就是一種冷漠的態度。比如說,一個搞哲學的學者,他選的課題是研究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尼采說我就奇怪了,為什麽偏偏是德謨克利特,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說恩培多克勒呢?他講不出道理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對於一個學者來說,研究什麽課題是無所謂的(笑聲),就好像一個太監麵對什麽女人是無所謂的(笑聲),因為對太監而言,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是完全一樣的,選哪個都一樣,都無所謂(笑聲),都隻是一個女人而已,也就是“女人本身”,“女人”這個概念,一個抽象的女人。所以,尼采說,對於那些永遠不能創造歷史的人來說,歷史本身當然是十分客觀的,他們研究什麽就完全無所謂了。他們自己是中性的,所以在他們眼中,所研究的一切對象也是中性的,也就是所謂客觀的。


    在研究的方法上,學者的方法是在那裏死摳詞句,考證和分析,尼采稱之為死死糾纏。他說,如果真理是一個女人的話,那麽,用這種一本正經、死死糾纏的方式去追求她,怎麽可能討得她的歡心呢?隻會使她討厭你。他們處理對象的方法是解剖,本來是活的東西,經他們的手就失去了生命,成了死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純粹的知識。


    從文化創造上來說,學者是平庸的。學者在被推上了某一條路以後,就在這條路上做慣性運動,停不下來了。他們非常勤勉、耐心,他們的能力和需要都平庸而適度,就像老農一樣,從早到晚忙著耕地。他們又像一個搬運工,似乎建起了一個大廈,但是這個大廈不是建造起來的,而是把一些部件搬到了一起而已。尼采還說,學者像那些編織襪子的女工,在勤勞而熟練地編織精神的襪子,又像一個好的鍾表,你隻要及時給它上了發條,以前的鍾表都是要上發條的,上了發條以後,他們就能準確地報時間。尼採用了很多比喻來形容學者的沒有創造力,僅僅從事搜集和整理,靠別人的思想過日子,把博學和淺薄結合得相當好。他說他們是一些不育的老處女,在本質上是不育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中性人。可是,另一方麵他們又相當多產,就像母雞下太多的蛋,不斷地寫書,書越來越厚,蛋越來越小,越來越沒有營養。(笑聲)


    麵對真正有創造性的偉大的作品,學者的反應就是批評,可是在一分鍾以前,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麽偉大的作品有可能出現。尼采說這個話,實際上是在發泄自己的憤懣,因為他的作品就是這樣的遭遇,當然他有憤懣的理由。偉大的作品誕生了,會產生深刻的影響,影響一代一代的人,其中又會產生天才,創造出偉大的作品,這是人類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可是,學者從來不受到影響,他們隻知道批評,對偉大作品毫無感受,隻擅長在枝節上挑剔。尼采提出一個概念叫“知識庸人”,用來形容那些平庸的學者,說他們是真正的文化人的對立麵,藝術家和哲學家的對立麵,是寄生在真正的文化人身體裏的寄生蟲,靠做他們的文章混日子,還誤以為做了這些事自己就是文化人了。


    學者還有一個特點是人格上的猥瑣(笑聲),今天我盡自我批判了(笑聲)。很多學者從事學術的唯一目的是謀生,所以很看重薪金和職位,去討好那些分發麵包和榮譽的人,孜孜於保住自己的小康幸福。學術界的普遍狀況是,某個教授開闢了一塊地盤,養活了一批庸才,他就成為名師了。學者們不是向自己提出值得驕傲的任務,而往往是占地盤,弄項目——請注意,這是尼采當年講的,就好像是在講今天一樣(笑聲)——占地盤,弄項目,獲取大量的經費和出國的機會。(笑聲,掌聲)沒想到吧,一百三十年前,德國就是這副德行了(笑聲),還有呢,他說同行之間往往是滿懷嫉妒,互相監視,也和今天差不多。


    學者人格的猥瑣,還表現在為國家效力,向政府邀寵。在尼采之前不久,黑格爾哲學在德國紅極一時,國家出麵扶植,成為普魯士國家的正統意識形態,在各個大學校裏推行。尼采是痛恨黑格爾的,他認為黑格爾一崇拜歷史,二崇拜國家,宣布普魯士國家是歷史發展的終極目標,把國家神化到了極點,在當時德國的大學裏有很大影響,國家也加強了對大學的控製。他指出,德國學者的全部工作帶有塗脂抹粉、卑躬屈膝的性質,紛紛論證現狀的合理性,學者裏隻剩下了兩種人,一種是政治狂熱病患者,另一種是形形色色的寫作匠。


    學者不但向政府獻媚,而且和媒體調情。尼采非常敏銳,他在當時已經看出一種傾向,就是學術與新聞結盟,學者的博學與媒體的低級趣味結盟,學術越來越墮落為新聞,學者越來越墮落為記者了。在大學裏,新聞記者的精神旗開得勝,表明大學精神已經把自己同時代精神混為一談。學者們判斷問題以前是根據書本,這本來就很成問題,現在更加淺薄,竟然常常是根據報紙。尼采說,這倒不奇怪,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學者,而隻是大眾。這個現象在我們今天就更明顯、更嚴重了,許多學者力圖通過媒體發生影響,這當然可以,但是要堅持自己的獨立立場,不能把自己的水平降低到媒體的水平。由於政府和媒體主宰文化,在這種情況下,一個良知尚存的學者,他不願意同流合汙,就隻好選擇一個很偏很小的專業,埋頭於沉悶枯燥的學術,一輩子像螞蟻一樣勤勞地做苦工,以求閉目塞聽,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品行。尼採在這裏實際上是在為一部分學者開脫,這是學者中的優秀分子,他們是別無選擇,潔身自好,在浮躁勢利的時代隻好甘於坐冷板凳。


    2.新聞(媒體)


    第二個主角就是新聞媒體,所以我覺得尼采是很了不起的,前瞻性地揭示了大眾媒體支配現代文化的趨勢。這個趨勢在我們今天可以說是有目共睹了,已經成為主流,電視和網絡的影響力覆蓋一切領域。當年的媒體無非是報紙,但在尼采看來,報紙對文化的敗壞已經相當嚴重了,報刊支配著社會,新聞支配著教育,記者取代了偉大的天才,在一切文化問題上都戰勝了真正的教育家。天才本來是一切時代的導師,是能夠把人們從當下解救出來的救星,幫助我們麵向永恆,關心永恆,可是這個時代是記者在充當導師,人們都隻活在當下,不再關心永恆。媒體的最顯著特點就是當下性,隻關注當下,尼採用了一個詞叫新聞主義,說新聞主義就是日常生活的精神,日報的精神,恰恰意味著精神的缺乏,毫無精神性,因為精神性是指向永恆的。所以,他把記者稱作被歲月奴役的紙糊奴隸,為當下服務的僕役。


    當然,媒體的直接受眾是大眾,報紙搶占了人們的閑暇時間,文化成了大眾茶餘飯後的消遣,成了大眾消費活動。現代人隻對報紙上的新聞認真,人人身上都有一種到處探頭的好奇心,在各種八卦新聞中得到滿足。媒體因此還支配了大眾的藝術趣味,從中小學生、大學生直到最清白無辜的婦女,在報刊的潛移默化影響下,養成了對藝術品的相同理解力,都向藝術品要求激動人心的新聞性。藝術家們就投其所好,熱衷於當下政治和社會問題的題材,讓觀眾陶醉於政治的激情、愛國主義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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