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0 0年前,曾經的亞洲一流大城所在。


    從遺址看,這個被稱為上京龍泉府的渤海國首都由外城、內城、宮城三重環套組成,外城周長3 0餘裏。全城由一條貫通南北的寬闊大道分成東西兩區,又用1 0餘條主要街道分隔成許多方塊區域,完全是唐朝首府長安的格局和氣派。京城的北半部即是統治者辦公和居住的宮城,城牆周長也有5裏,內中排列著5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東牆外則是禦花園,有湖泊,有亭榭,有假山。宮城中一個最完整的遺物是文獻上查得到的一口井,叫“八寶琉璃井”,井壁由玄武岩石砌成,幾乎沒有任何損壞。我在井口邊上盤桓良久,想像著千餘年來在它身邊發生的一切。它波光一閃,就像是一隻看得太多而終於看倦了的冷眼。


    一路上陪著我參觀的牡丹江文化局副局長劉平先生以前曾負責過這裏的發掘和管理工作,他說,從種種材料看,這座城市在公元8世紀至9世紀之間可能是亞洲最大的都市之一,當時不僅是渤海國的百城之首,而且是東北亞地區的貿易樞紐,把遙遠的長安和日本連成一條經濟通道。人們從一個簡單的比較就可推斷出當時這座城市的繁華:這座都城西部和北部的牡丹江上竟密密地排列著5座跨江大橋的橋墩遺蹟,而今,附近很大的一片土地上數萬人的現代繁忙生活,隻一座橋就綽綽有餘,想一想,當日該是一副何等樣的景象!這樣一座城市,真會消失得如此徹底?


    渤海國都城遺址


    盛唐文明與遊牧民族


    我從資料中知道,渤海國是當時東北大地上受盛唐文明影響最大,因此也是最先進的一個自治藩國。可以想像,剛剛從一種比較原始的遊牧生態走過來的部落,要不要接受當時也許是世界上最高文明之一的盛唐文明,是會經歷一番長期而艱苦的鬥爭的。翻來覆去鬥爭了好多年,終於以先進戰勝保守,以文明戰勝落後,在大仁秀時期(8 1 7—8 3 0)達到鼎盛,世稱“海東盛國”,其首都與唐朝長安一東一西地並立於世。但是,切莫樂觀,先進真的戰勝了保守嗎?文明真的戰勝了落後嗎?未必。達爾文的進化論一搬到社會歷史上來常常碰壁。“海東盛國”太招眼,太容易引起周圍人們的忌恨了,它與唐朝的親密交往也太讓別的遊牧部落看不慣了,它所匯集的財富太讓人眼紅了,它擁擠的街市太能夠刺激別人的占領欲了,它播揚四海的赫赫大名太能煽起別人要來吞食它的野心了,於是,它最強盛的時期也就是它最脆弱的時期,千萬不要為萬眾瞻仰而高興,看看瞻仰者的眼神吧,最嚴重的危機已在那裏埋伏。


    大仁秀時期才過去1 0 0年,公元9 2 6年,渤海國竟一下子被契丹所滅,像是一出有聲有色的戲突然來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尾,但仔細一想,這個結尾卻也是合乎邏輯的。


    唐代懿德太子墓的儀仗圖,渲染了唐王朝軍容之壯、國力之盛。


    既然擁有如此強大的盛唐文明,怎麽還會被遊牧民族所滅呢?提出這個問題的朋友未免天真。不管哪一種文明在最粗淺的層麵上是無法與野蠻相抗衡的,“秀才遇到兵”的可悲情景會頻頻出現。遙遠的唐朝有時可以在實力上幫點忙,但也十分有限。唐朝自身也經歷著複雜的內部鬥爭,後來自己也滅亡了,怎麽幫得上呢?因此,渤海國中主張接受盛唐文明的先進分子註定是孤獨的悲劇人物。他們很可能被說成是數典忘祖的“親唐派”,而唐朝卻又不會把他們看作自己人。在這一點上,唐玄宗時期渤海國的大門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哥哥一度是渤海國的統治者,一直想與唐朝作對,他爭執幾次無效,就逃到唐朝來了。哥哥便與唐朝廷交涉,說我弟弟大門藝對抗軍令躲到了你們這兒,你們應該幫我把他殺了。唐玄宗派幾名外交官到渤海國,對那位哥哥說,大門藝走投無路來找我,我殺掉他說不過去,但你的意思我們也該尊重,因此已把他流放到煙瘴之地嶺南。本來事情也就過去了,不想那幾個外交官在渤海國住的時間長了說漏了嘴,透露出大門藝並未被流放。於是那位哥哥火了,寫信給唐玄宗表示抗議,唐玄宗隻得把幾個外交官處分了。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中對此事曾作過有趣的批評,大意是說:唐朝對於自己的隸屬國應該靠威信來使它們心悅誠服。渤海國那位弟弟為了阻止一場反唐戰爭來投靠你,你應該有膽量宣告他是對的,沒有罪,而哥哥則是錯的,即便不去討伐,也要是非分明。不想唐玄宗既沒有能力製服那位哥哥,又不能堂堂正正地保護那位弟弟,竟然像市井小人一樣耍弄騙人伎倆,結果被人反問得抬不起頭來,隻好對自己的外交官不客氣,實在是丟人現眼。


    (參見《資治通鑑》卷二—三)司馬光說得很好,但這位歷史學家應該知道,一切政治家都是現實主義者,至少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不會為一種遠離自己的文明和文化而付出太大的代價。那位叫做大門藝的弟弟隻能在長安城裏躲躲藏藏,他為故鄉都城的文明而奮鬥,但故鄉的都城卻容不了他。後來,渤海國由於自身的改朝換代進一步走向了文明,但這樣一來渤海國本身也就成了那位弟弟,因高度的文明而走向孤單,走向脆弱,走向無援。


    渤海國都城遺址


    “海東盛國”毀於契丹人的大火


    不錯,走向了文明的渤海國首都城牆內已經形成了一種強韌的心理規範和社會秩序,還不至於很快就退化,但野蠻者對此有自己的辦法。契丹人占領渤海國首都之後,先是盡情地搶掠了一番,後來發現一座城市是一種無形的情緒的集中,一種文化默契的定型,哪怕是無聲的磚石簷牆、大街通衢也會構成一種強大的故國之思和復仇意念,要去捕捉卻又不知去向,以為沒有了卻又瀰漫四周。契丹人惱怒了又膽怯了,膽怯與野蠻一結合總能做出世間第一等的大壞事,他們下令騰出首都,舉國南遷,逃開這些街道和樓宇,拆散這些情緒和氣氛,然後放一把大火把這座都城徹底燒毀。


    在“海東盛國”遺址上建起的博物館。


    我們現在無法描述那場大火,無法想像一座亞洲大都市全部投入火海之後的怕人情景,無法猜度那無數過慣了大城市繁華生活的渤海人被迫拖兒帶女踉蹌南下時迴頭看這場大火時的心情和眼光。記得當地考古工作者告訴我,發掘遺址時,總能看到一些磚塊、瓦片、石料這些不會熔化的東西竟然被燒得粘結在一起,而巨大的路石也因被火燒烤而斷裂。這場火看來實在是不小,不知前後燒了多長時間。我伸頭看過的那口八寶琉璃井的井水,當時一定是燒沸了的,那麽,遠遠滋潤著它的無數水源也都會連帶著燥熱起來,在地下蒸騰。


    但是蒸騰也就蒸騰罷了,過不了多久,一切又重新冷卻,朔北的長風把最後一縷火焦味吹走了,厚厚的冰雪抹去了這塊土地上的任何一點熱量,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從渤海國南遷的人四處散落,幾代之後,連一個渤海人的後裔也難於找到了。


    我們仍然隻能說,歷史,曾經在這塊荒涼的土地上做過一個有關城市的夢。夢很快就碎了,醒來一片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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