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暢遊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裏,至今難忘。山中逸趣,當然不止這一樁。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的事情,還可以寫出一大堆來。我現在一律免掉。我寫這些東西的目的,是想說明,就是在那種極其困難的環境中,人生樂趣仍然是有的。在任何情況下,人生也決不會隻有痛苦,這就是我悟出的禪機。


    第三部分


    第13節 反希特勒的人們


    出國前夕,清華的一位老師告誡我說,德國是法西斯專政的國家,一定要謹言慎行。對政治不要隨便發表意見。


    這些語重心長的話,我憶念不忘。


    到了德國以後,排猶高潮已經接近尾聲。老百姓絕大多數擁護希特勒,至少表麵上是這樣。我看不出壓迫老百姓的情況。輿論當然是統一的,"萬眾一心"。這不一定就是鉗製的結果,老百姓有的是清清楚楚地擁護這一套,有的是糊裏糊塗地擁護這一套,總之是擁護的。我上麵曾經說到,我認識一個德國女孩子。她甚至想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這話恐怕是出自內心的。但是不見得人人都是如此。至於德國人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我這局外人就無從說起了。


    希特勒的內政外交,我們可以存而不論;但是他那一套誣衊中國人的理論,我們卻不應該置之不理。他說,世界上隻有他們所謂的"北方人"是文明的創造者,而中國人等則是文明的破壞者。這種胡說八道的謬論,引起了中國留學生的極大的忿怒。但是,我們是寄人籬下,隻有敢怒而不敢言了。


    在我認識的德國人中間,確實也有激烈地反對希特勒的人。不過人數極少極少,而且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都隱忍不露。我同德國人在一起,不管是多麽要好的朋友,我都嚴守"莫談國事"的座右銘。日子一久,他們也都看出了這一點。有的就主動跟我談希特勒,先是談,後是罵,最後是破口大罵。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退休的法官,歲數比我大一倍還要多。我原來並不認識他,是一個中國學生先認識的。這位中國學生來歷詭秘,看來像是藍衣社之類,我們都不大樂意同他往來。但他卻認識了這樣一個反希特勒的法官。他的主子是崇拜希特勒的,從這一點來看,他實在是一個"不肖"之徒。不管怎樣,我們也就認識了這一位退休法官。希特勒的所作所為,他無不激烈反對。我沒到他家裏去過,他好像是一個孤苦伶仃的老漢。隻有同我們在一起時,才敢講幾句心裏話,發泄一下滿腹的牢騷。我看,這就成了這一位表情嚴肅的老人的最大樂趣了。


    另外一個反希特勒的德國朋友,是一位大學醫科的學生。我原來也並不認識他,是龍丕炎先認識的。他年紀還輕,不過二十來歲,同我自己差不多。同那位法官正相反,他熱情洋溢,精力充沛,黑頭髮,黑眉毛,透露出機警聰明。他的家世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清楚他反對希特勒的背景。"反對希魔同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有了這一條,我們就走到一起來了。


    在德國人民中,在大學的圈子裏,反對希特勒的人,一定還有。但是決不會太多。一般說起來,德國人在政治上並不敏感,而且有點遲鈍。能認識這兩個人,也就很不錯了,我也很滿意了。我們幾個常在一起的中國學生,不常同他們往來。有時候,在星期天,我們相約到山上林中去散步。我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大概也一樣。記得有幾次在春天,風和日麗,林泛新綠,鳥語花香,寂靜無人。我們坐在長椅上,在駘蕩的春風中,大罵希特勒,也確實是人生一樂。林深人稀,不怕有人偷聽,每個人都敢於放言高論,胸中鬱壘,一朝滌盡。此時,雖然身邊眼前美景如畫,我們都視而不見了。


    現在,法官恐怕早已逝世。從年齡上來看,醫科學生還應活著。但是,哥城一別,從未通過音問,他的情況我完全茫然。可是我有時還會想到這一位異邦的朋友。人世變幻,盛會難再,不禁惘然了。


    第三部分


    第14節 伯恩克一家


    講到反對希特勒的人,我不禁想到伯恩克一家。


    所謂一家,隻有母女二人。我先認識伯恩克小姐。原來我們可以算是同學,她年齡比我大幾歲,是學習斯拉夫語言學的。我上麵已經說過,斯拉夫語研究所也在高斯-韋伯樓裏麵,同梵文研究所共占一層樓。一走進二樓大房間的門,中間是伊朗語研究所,向左轉是梵文研究所,向右轉是斯拉夫語研究所。我天天到研究所來,伯恩克小姐雖然不是天天來,但也常來。我們共同跟馮?格林博士學俄文,因此就認識了。她有時請我到她家裏去吃茶。我也介紹了張維和陸士嘉同她認識。她家裏隻有一個老母親。父親已經去世,據說生前是一個什麽學的教授,在德國屬於高薪階層。因此經濟情況是相當好的,自己住一層樓,家裏擺設既富麗堂皇,又古色古香。風聞伯恩克小姐的父親是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猶太人,已經越過了被屠殺被迫害的臨界線,所以才能安然住下去。但是,既然有這樣一層瓜葛,她們對希特勒抱有強烈的反感。這也就成了我們能談得來的基礎。


    伯恩克小姐是高材生,會的語言很多。專就斯拉夫語而言,她就會俄文、捷克文、南斯拉夫文等等。這是她的主係,並不令人吃驚。至於她的兩個副係是什麽,我忘記了;也許當時就不知道。總之是說不出來了。她比我高幾年,學習又非常優秀;因為是女孩子,沒有被征從軍。對她來說,才能和時間都是綽綽有餘的。但是到了我通過博士口試時,她依然是一個大學生。以她的才華和勤奮,似乎不應該這樣子。然而竟是這樣子,箇中隱秘我不清楚。


    這位小姐長得不是太美,脾氣大概有點孤高。因此,同她來往的人非常少。她早過了及笄之年,從來不見她有過男朋友,她自己也似乎不以為意。母女二人,形影相依,感情極其深厚誠摯。有一次,我在山上林中,看到她母女二人散步,使我頓悟了一層道理。"散步"這兩個字似乎隻適用於中國人,對德國人則完全不適用。隻見她們母女二人並肩站定,母右女左,挽起胳膊,然後同出左腳,好像是在演兵場上,有無形的人喊著口令,步伐整齊,不容紊亂,目光直視,刷刷刷地走上前去,速度是競走的速度,隻聽得腳下鞋聲擊地,轉瞬就消逝在密林深處了。這同中國人的悠閑自在,慢慢騰騰,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其中樂趣我百思不解。隻能怪我自己緣分太淺了。


    這個問題先存而不論。我們認識了以後,除了在研究所見麵外,伯恩克小姐也間或約我同張維夫婦到她家去吃茶吃飯。她母親個兒不高,滿麵慈祥,談吐風雅,雍容大方。看來她是有很高的文化素養的。歐洲古典文化,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藝術,老太太樣樣精通,談起來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令人怡情增興,樂此不疲。下廚房做飯,老太太也是行家裏手。小姐隻能在旁邊端端盤子,打打下手。當時正是食品極端缺少的時期,有人請客都自帶糧票。即使是這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請一次客,自己也得節省幾天,讓本來已經飢餓的肚子再加碼忍受更難忍的飢餓。這一位老太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親手烹製出一桌頗為像樣子的飯菜的。她簡直像是玩魔術,變戲法。我們簡直都成了神話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已經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像,我們這幾個淪入飢餓地獄裏的餓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咽了。這一餐飯就成了我畢生難忘的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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