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得驚心動魄,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


    「想來是生性匪類,雖被官長養了十三年,狼子也馴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說了這兩句,不再說了。


    「也……也不用一定殺了那位封……封武舉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們兩個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櫃中、見他落淚時,就這麽想了,直到這下,才說出口,眼麵前也沒人,卻像對自己說的一樣,不怎麽艱難。


    桑哥哥坐到樹上去,看不到我,想來說話也容易些吧。


    「阿嬰,我小時候跟了做盜賊的父親,東逃西竄,沒有一餐飯時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買賣,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買賣,看的是官裏輕賤的臉,臨了被官長綁了、扯住了頭髮看自己爹爹人頭落地。阿嬰,這樣的日子,我是再不要過了。」


    我聽得心裏無比疼惜,站起來望他,卻發現他早把臉隱到枝葉之間去了。


    「也……不見得要過這樣的日子啊。」我對著枝葉說。


    「總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看著我————


    「我要殺封侵雲的時候,也隻想到讓妳一時無人可嫁,我自一個人去亡命。卻沒想過要帶了你一道走的。隻殺封侵雲、不殺官長,害你陪我一道過逃亡的日子,哪裏是一名男子為心愛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殺了封侵雲,再殺了官長,我又哪裏能再以殺父之仇,與妳相見。」


    我聽桑哥哥說起要殺阿爹,自然震動,卻也並不比聽見他要殺封侵雲時,更加的駭怖。桑哥哥當然認定阿爹是我至親之人,不知道我隻當阿爹是阿爹,有什麽煩惱歡喜,想都沒有想過要去對阿爹說的。


    「阿爹其實不怎麽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遠遠的就是了。」我嘴裏說走得遠遠的,實際上我對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聽說過幾個,方位遠近,終究一點不知。


    桑哥哥輕輕嘆口氣————


    「一個人都不殺,多的遠遠的過日子嗎?阿嬰,天下若要選最好麵子的人,就是官長與那封武舉爭第一了。那封侵雲與我一同捕賊時,路上如果踏到一個泥窪,弄髒了靴,他立時便要換了幹淨的鞋再走。賊人兵刃削落他的頭巾,他馬上退到一邊,把頭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廝殺,兩次都為了這樣,沒趕上賊子。」


    我聽了隻覺得好笑,倒不這麽討厭那封侵雲了————


    「阿爹到沒有這樣整齊。」起碼我親眼見過阿爹散亂頭髮,奔到大樹頭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長麽,你難道沒聽說他當初是怎麽對付你母親……」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說了。


    「怎樣對付的!?」我頭一次聽人說起媽媽的事,心裏自然著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幾句,顯然是不想說給我聽。


    「桑哥哥,你不說給我聽,再不會有別人說了。」


    「我,我也是聽人說的。說官長把你的母親私刑了,綁在有機關的木驢上,讓她流血流到血盡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樹頭窺知了阿爹將媽媽屍體立葬,連草蓆都沒裹一張,就曉得阿爹是恨極媽媽了。現在聽桑哥哥說出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麽驚駭,隻是心下無比悽慘,緩緩坐了下來。


    人的愛與恨都這樣巨大嗎?巨大到愛要靠殺人成全、恨要靠毀滅才能終結?


    桑哥哥從樹上跳下來,卻沒有伸手來扶————


    「對你不起,阿嬰,我是要跟你說知,官長就為了你媽媽傷了他做城主的顏麵,才用到這樣的手段……」


    「我本來知道的也差不多,沒關係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強得很,人不知又問:「妳知不知道媽媽……是怎樣傷了阿爹的顏麵……?」


    「總不外是……與別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長這樣的人,對愛情不大會在乎的,總是……出了這樣的事,官麵上不好維護吧……」


    我並不這樣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並不盡然是毒恨的。愛帶一個蠻橫的地步,不也一樣麽?我望著桑哥哥————


    「若換作是你呢?」


    「換作是我!?」桑哥哥再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我……我……我隻怕也要殺了她的,」他低下頭來,澀然說道。「我愛便全心地愛,自然也要別人全心對我……我從小跟了賊夥打劫,也隻要完整的物事,再貴重的東西,殘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樣霸道。」我心裏一片混亂,煩惡欲嘔,扶了樹站起身,嘴上勉強調侃一句,卻隻想迴房去一個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迴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個人、一件事,便又走遠了一步,越走越迴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媽媽,知道了桑哥哥,迴不去了。


    隱雷一樣的鼓聲傳過來,咚咚咚咚,一記一記敲在心口,替我數著我越走越遠的腳步。


    「官長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亂起來,望著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總會拖過你嫁出了,我才會迴來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聲音低了。「話說了,也就是了。我們不要再見了吧。」他說完,看也不再看我,轉身狂奔而去。


    「倒不問我為什麽送他床帳。」他人一走,我孤單了,馬上就很習慣地安易下來,覺得絕望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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