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嘶啞著嗓門,越罵越怒,越挖越深,上半個身子垂進土坑去,聲音悶著,不大聽得見了。我兩腿早麻得蹲不住,輕輕坐倒在樹背後,右手搓揉著膝蓋,左手卻不自覺地抬到臉頰上去擦了擦,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流眼淚。


    小雜種,小野種————我的阿爹,對我的媽媽,這樣說我。


    我的阿爹,這樣子辱罵他殺死的我的媽媽的屍體。


    淚水冷,冷的醒人,我醒得整個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種半夜夢遊到懸崖邊,突然被人拍醒的,暈眩的,赤裸的,羞恥的清醒。


    寧願睡著掉進死亡的深穀、也不願意醒來麵對自己的那種醒。


    我抱住膝蓋,低頭舔去手背上沾的淚水,腦子裏感覺到一種很幹淨的空曠、唿嘯著安靜的小的風。手背上被唇吻過的那一處皮膚癢癢的,我用睫毛輕輕去搧一搧癢的地方,更加癢起來,我自己對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著————


    原來我的孤單,我的沒有人喜歡,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並不全是我的錯。


    我抬起眼,眼穿過額前的發,穿過樹林,望著瘋狂的阿爹。阿爹在地麵上隻剩腰臀腿腳,曝在月光底下,像刑場上鍘剩的屍首,腳還不時抽一抽動。


    他的右手依然握緊了簪子,有韻律地一下接一下,竄出地麵又落進土坑,一尾快幹死的,想躍出土坑的鰻。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爛媽媽的屍體。阿爹的手卻停了下來。我看不見他在土坑裏做什麽,隔了一會兒,才聽見隱隱約約的哭聲傳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聲從土下麵漫過來,從我身旁每一個樹的根鑽進了樹身,再從樹洞鑽進我的耳孔。


    我閉起眼睛,聽著越來越慘厲得哭嚎聲,嘶喊著緬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進入了我的身體,化作了我的淚水從眼角泛溢出來,滴落在土裏,滲流到媽媽的身上。


    等我再張開眼睛,阿爹已經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復到沒有表情的臉,冷冷地說著————


    「你覺得簪上這支蓮蓬簪子最漂亮,對不對?我已經替你插在頭髮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國地府勾搭牛頭馬麵偷漢子了,你做了鬼一樣是給千鬼騎萬鬼跨的,你就一輩子留在地獄吧……」阿爹開始動手把坑邊的土撥迴坑裏去,「 要是再轉世為人,你又得再做十幾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床,你熬不住的。你就戴著你的簪子,永遠別上來吧。」


    阿爹平靜地把土一撥撥堆迴坑裏,直到坑填平了,墳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會讓你躺下的,緬哥,我不喜歡看你躺下的樣子。」阿爹拍了拍墳起的土堆,手一按,站起身來,撣了撣膝上的塵土,俯身拾起身旁我一直看不見的那根繩子,兩掌交替繞收著,一步一步往巨樹的樹洞走去。直走到樹前,才從掌上解下似乎已收妥成圈的繩子,往樹洞裏一擱,轉身抓起燈火,走了。


    我想樹洞裏藏的大概是根很細的細線,所以我什麽也看不見。我等阿爹的燈火走的沒影子了,又再等了一會兒,才走出樹林,走到那根巨樹的樹洞前,伸手掏摸,果然摸到一圈線,湊在月光底下看,隱隱閃著金光,是繞了金絲的黑線。我輕輕拉著線,一步一步倒退著走,等線拉盡的時候,正好走到媽媽的墳邊。大概阿爹怕墳邊什麽碑記都沒有,念久會湮滅痕跡,才在洞裏係了這根線做標記。我放開絲線,跪在墳堆前,嘆了口氣。


    阿爹這麽厭恨媽媽,又何必再記著她的屍與她的墳?


    我俯下身來挖墳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迴來收好,要不然,媽媽就什麽東西都沒有留給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鬆,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裏大聲唱著歌,不敢讓自己去想手裏就要挖掘到媽媽的屍首,站著的屍首。我怕我隻要有一剎那停下來,隻要有一剎那想到站在土裏十四年的媽媽,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簡單的蓮花歌,可以一邊接一遍的唱,不會停下來想詞————「蓮花復蓮蓬,徘徊無可出,但出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我怕自己要哭,拚了命地趕快挖,土屑濺的滿眼滿臉,我依然張大了嘴唱歌,嘴裏也吃了土,我怕嗆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咽下去。一嗆咳,我一定哭出來的。


    我瘋了似地挖著,上半身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著土抓起了一絡頭髮————


    是媽媽的頭髮!


    我駭異地看著指間糾纏的髮絲,沾著我指甲縫滲出來的紅血,連吸了兩口氣,卻怎麽吸也吸不進氣。我咽下一口口水,定一定,在用力大吸了一口長氣,這才順過唿吸來,本能地張口唿氣時,猛然「哇「地大哭出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個人趴在坑沿幹嘔起來,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嘔了幾口,什麽也吐不出來,人卻慢慢清楚了些。


    我從來沒見過人的屍體,也從來沒見過死亡的媽媽。我把眼擦幹了,將手中的頭髮放迴土中,輕輕撥了撥細土,看見了那支艷紅的蓮蓬浮出來,幾絲幹鬆的黑髮,纏繞在瑩瑩的白玉釵骨上。


    驀地一陣風吹過,幹發紛紛隨風化去,露出了發下一小片潤澤的瓷白。奇異而淡的香氣,隨著風迴旋。


    是媽媽的骨頭啊。


    這就是曾經在我小時候抱我的、人們喚作緬哥的媽媽。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沒有覺得害怕。食指輕輕摩挲著哪一小片沒在土中的白骨,心裏覺得很惋惜,再也沒辦法看見媽媽的臉了。我已經完全想不起小時候那位媽媽的樣子;一張臉,就這樣從整個世界上安安靜靜地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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