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遼東冰雪化開,小冰河的冬季過後,春天又再次來到。但對於安寧了一冬的後金來說,則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可以春耕了,能期待九月的春小麥收獲,憂的是登州鎮又來了。遼東周邊的明軍紛紛離開駐地,向著遼中的方向進發。


    除了蓋州之外,遼東的其他方向上,發現的東江軍上岸的消息也不斷傳到沈陽。


    皇太極獨自坐在廣闊的大政殿中,下麵隻有一個鼇拜,鼇拜是後金開國五大臣之一的費英東的侄子,在後世因韋爵爺而人盡皆知的滿洲第一巴圖魯,此時隻不過是一個牛錄章京,但其作戰勇猛,在宣大表現尤其出色,已經深得皇太極器重,時常隨侍在皇太極身邊。


    皇太極一邊用左手輕輕揉著自己的鼻子,一邊看著手中的奏報,等到看完後緩緩把奏報放在腿上,抬頭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大政殿。這個大政殿是他就任後修建的,平時他是不到這裏來的,一般隻有開議政大會的時候才來,但今天他收到明軍再次前來的消息後,突然想到這裏來坐坐。


    這個大殿的上麵從八王議政變成四大貝勒共坐,然後剪去了阿敏,死了莽古爾泰,逼退了代善,終於成為他一個人的地方,下麵也從十六大臣變成三十二大臣,大政殿見證了他就任汗位以來的所有成就,當然還沒有達到他心中理想的狀態,在他原本的計劃中,他是會在這裏正式稱帝的,而不是一個大汗,但顯然現在遠遠看不到希望。


    今天來這裏,那種空曠寂寥的感覺他從來沒有在大政殿感受過,這讓他的心很安靜,坐在這裏把所有奏報都看完了。


    明軍出現的方向依然與去年秋季相差不多,但皇太極明白,後金受到物資和人力的製約,這次攻勢如果不能成功挫敗,那就東江鎮和登州鎮就會在岫岩、鳳凰城、寬甸等地站穩腳跟。這幾個地方都地處山區險隘,以前東江鎮無力堅守,現在有登州鎮加入,他們的物資充足,又能在短期形成堅固防線,後金將無力把他們驅逐,若是任他們在此地會聚兵力和物資,那下次等到秋季的時候,明軍的出發地域就會比這次近兩三百裏,能具有更長的持續作戰能力。


    登州鎮在遼南的力量一直都在增長,而後金在減弱,去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糧荒,讓後金已經弱到不能長期圍攻複州這樣的地步,皇太極可以預見,若是春季沒有取得快速勝利,那麽秋季那一場進攻對後金將是一場災難。而他實際早在去年年末就看到了今年形勢的惡劣,所以堅持整訓了一支漢軍,就他上次操閱看來,行伍雖成卻無登州鎮的那種氣勢。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一疊奏報,輕輕歎口氣後,突然對下首的鼇拜問道:“鼇拜,登州那個陳新還怕什麽?”


    鼇拜方麵大耳身材魁梧,眼神卻頗為靈動,跟那些尋常的白甲兵比起來,顯得也更有禮貌,他恭敬的答道:“應是最怕大汗。”


    “他最怕朕?”皇太極苦笑一下“他要是最怕朕,就不會好好的登州不呆,想法設法跑來遼南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每年不跟我打幾仗就不幹休了,不要學那些漢官的做派,朕要聽你心中的實話。”


    鼇拜猶豫一下道:“應是他的主子,就是明國的皇帝。”


    皇太極閉目躺了一會,突然笑道:“朕也隻想得出來此人,雖然朕知道可能根本不是那麽迴事。”


    鼇拜有些錯愕的看著皇太極,不知皇太極是什麽意思,皇太極已經站起來,發福的身體圓圓滾滾,早已不複年輕時縱橫沙場的魁梧矯健。


    “東路的前鋒出發了沒有?”


    “兩路已出發了,最熟悉那一帶地形的白甲也出發了。”


    皇太極輕聲道:“咱們也走吧。”


    鼇拜立即去開了大門,皇太極走到大門口停了一下,對鼇拜道:“你此次帶正黃旗巴牙喇五十人,去薩哈廉的漢軍督陣,凡退後者一律斬殺,不得有任何遺漏,即便該部漢軍全部退後,你也要全數斬了。”


    鼇拜幹脆的應道:“!”


    皇太極又迴頭望著大政殿的殿頂,嘴唇輕輕動了幾下,調頭大步而去。


    。。。。。。


    遼東烽煙處處,後金的春耕再次被影響,各旗甲兵背著自己家中的所欲不多行糧出發,全然沒有了往年出征時候的那種躍躍欲試。比登州鎮進攻更可怕的,是他們的物價一直居高不下,遼東去年大旱秋糧歉收,但旗稅卻越來越重,有不少家的包衣還被抽調走去參加漢軍。


    經過登州鎮幾次消耗和去年秋收前的糧價暴漲洗禮,處於社會最底層的漢人包衣大批死亡,去年九月間沈陽每日運屍體出城的牛車多達數百輛,還造成了小範圍的疫病,後金對基層的控製十分嚴密,各牛錄人口流動需要撥什庫以上帶隊,皇太極還曾經專門下旨,規定了貴族患病時不可立即探視,必須隔上幾日都說得很清楚,使得疫病沒有在沈陽蔓延。沈陽已經如此,遼東鄉間的情況更加嚴重,死亡人數早已無法統計,分吃包衣人肉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仿佛又迴到了天啟七年大饑荒的時候。


    這樣一場饑荒下來,有多個包衣的普通旗丁已經不多,絕大部分隻有一個包衣,非職業兵的體製使得甲兵的負擔越加沉重,很多人既要耕地還要服勞役,出兵的時候更要自備行糧兵器馬匹帳篷,而和登州兵打仗幾乎少有收獲,每打一次就在加劇旗丁的負擔。很多普通旗丁都是收完秋糧要在旗中大小官吏家借貸,以購買高價的糧食過活,就生活的困苦而言,其實和明末的關內百姓沒有什麽區別,唯一不同就是他們還有作戰的技能。


    最大的威脅方向依然是最便於投送兵力的蓋州,登州的哨騎首先出現在榆林鋪附近,雙方哨騎在兩地之間往來,建奴的斥候在複州至蓋州沿線都發現了登州步兵,因為有沿途軍堡驛站的掩護以及登州哨騎截殺,建奴的偵查無法太細致,報給皇太極和嶽托的奏報中,複州附近登州軍數量從一萬到三萬不等。同時在蓋州西北外海也出現了登州水師的船隻,後金派出了遊騎和包衣沿海岸戒備,登州水師則用小船轉運步兵在夜間上岸襲擊數次,使得蓋州周圍處處風聲鶴唳。


    在鳳凰城方向,東江軍的數量超過了尚可喜的估計,很多老人婦女也跟著沈誌祥人馬上岸,總人數超過五千,有作戰能力的人數約在兩千人,約三成人有不同類型甲衣,其他士兵也都有刀槍等正規兵器。這股雜亂但人數眾多的東江兵雖然訓練不佳,但還保留這一股遼民複仇的血勇,後金在鳳凰城的少量斥候難當兵鋒,往通遠堡緩緩退走。


    東江鎮總兵黃龍則去了寬甸方向,準備襲擾後金故地赫圖阿拉,這一路作戰人數約一千人,跟去的人在兩千左右,沿途提供輜重並到處挖掘人參。


    而唐瑋此時則走在春季攻勢的中路上,岫岩堡城就在前方,與岫岩在遼南的重要地位不匹配的是,岫岩城池雖大,卻十分殘破(注1)。岫岩屬於蓋州衛,原來的城池幾經破壞,已經不能作為合適的駐守地方,原本的曆史上,濟爾哈朗在天聰七年新建了岫岩城,城周為兩裏三百零四步,主要為軍事用途,控製沿海東江鎮往北進軍的道路。


    登州鎮突然崛起,後金力量被牽製在遼南,金州丟失後,登州鎮又不斷給廣鹿和石城的東江軍援助,岫岩的戰略形勢急劇變化,岫岩孤處山間,蓋州和鳳凰城難以快速救援,連山關至岫岩更達到三百餘裏,濟爾哈朗自然就沒能再去施工,在旅順之戰後被後金軍放棄,隻剩一個破壞嚴重的岫岩堡,去冬留下少量後金白甲兵作為前哨,這些後金獵人堅守了一個冬季,幾天前尚可喜前哨和登州特勤逼近後,後金軍才完全撤離。


    從黃骨島堡到岫岩一路上有不少路段十分泥濘,唐瑋帶的三雙棉鞋中,有兩雙棉鞋都髒得不成樣子了,他不敢把第三雙也穿了,現在就這樣穿著滿是泥斑的一雙。這段泥濘道路讓鍾老四的計劃晚了一天。


    蜿蜒的行軍隊列如長蛇般行進,一名塘馬順著隊列跑過,依次向各連長傳令,連長一級級下達命令,最後袁穀子對小隊下的士兵道:“沿堡城西牆紮營。”


    唐瑋扭了一下衣領,把脖子的位置拉開一點,脖頸的肌肉一陣輕鬆。他身上穿著製式軍服,裏麵穿著一件鎖子甲,鎖子甲的下擺一直拖到大腿,露在了軍裝外邊,模樣頗為滑稽。


    登州鎮本身也處於冷熱交替之中,各類型兵種都有,鎖子甲最適合冷兵器的輕型兵種,用途很廣,但對於新型的火銃兵來說,他們的彈藥、刺刀、火石包都是掛在鞓帶上,備用彈藥和火石則是在腰部的衣袋中,梭子甲會影響士兵取到備用彈藥,所以隻能穿在軍裝裏麵。雖然穿鎧甲影響步兵機動力,但麵對後金這樣的冷兵器對手,鎧甲還是能大量減少弓箭殺傷,所以再難看還是得穿上。


    幸好行軍的時候明盔可以掛在背包後麵,不然脖子還會更勞累。唐瑋擺擺脖子後,往前瞟了一眼,袁穀子的明盔依然戴在頭上,上麵晃動的紅色三角小旗十分醒目,就沒有把頭盔背著的待遇,唐瑋不禁在心頭覺得當官也不是啥好事。


    到了紮營的西牆外,隊伍終於停止下,整隊等慣例之後,劉柳一聲“休整”唐瑋連忙放下背包,從最外側的一個口袋中取出椰瓢,往嘴中咕嘟嘟的灌水。


    劉柳嘶啞著嗓子大聲道:“大夥走了這幾天,總說遼東的路不好走,老子覺得好走得緊。。。”


    唐瑋扁扁嘴,這劉柳是旅順東江兵出身,他來過岫岩多次,當然覺得好走了。劉柳繼續道:“到了岫岩沒算完,咱們晚到了一天,明日的休整取消了,鍾大人將令,咱們連明日往海州方向進發,直到遇到建奴哨騎為止。”


    注1:岫岩的明代城池沒找到明確記錄,據《岫岩誌略卷二》,新岫岩城為濟爾哈朗在天聰七年所建,城周兩裏有餘,城北有殘破土城一座,城周約八裏,規模比新城大得多,到乾隆年間隻剩北牆,隻能猜測為明代的岫岩城所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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