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宣府山河冰封——隊騎馬的商隊打著鈴鐺緩緩接近張家口堡,其中一輛馬車的布簾拉開,露出張東陰沉的臉。


    這是他第二次來張家口,這次還有外務司的人隨行,他們會在此處與一個叫唐宏昌的大商家聯係,據這裏情報站的打聽,這家與土默特相熟,但並不與建奴直接交易,相對可信一些。而且此人在山西遍布商鋪,與四海商社交易頻繁,曾經幫助登萊招募山陝邊軍夜不收,與商社的關係很好,是理想的中間人。


    這次他們依然是先到京師,在張大會那裏看過匯總的近期情報後,才走居庸關往山西,過懷來後沿途都還有建奴上次入寇的痕跡,雖然後金兵上次隻是匆匆而過,但哨馬到達的地方深遠,很多村莊被他們燒毀,廢墟依然留存。


    山西是明代的邊防重地,九邊軍鎮之中有三個在山西,分別是山西、宣府、大同,擔負著對蒙古作戰的重要方向,掩護京師的側翼,時人稱京師為腹心,而宣大為項背,可見其重要,明代也在這裏發生過多次重大戰事。


    自明初起,朱元璋塞王守邊,邊防連綿相望,占據長城以北的東勝、興和、開平、玉林、大寧等軍鎮,初期的衛所極有戰力,形成穩固的防禦縱深,對殘元形成強大的軍事壓力,宣大地區處於安全的二線。


    朱持靖難奪位之後,將首都搬遷到了北方,通過犁庭掃穴等作戰給與蒙古重大打擊。雖然朱妝保持著進攻的態勢,但在防禦上放棄了朵顏、泰寧、福餘三個衛,將地方送給了兀良哈蒙古,後來又放棄東勝、興和等,朱元璋時期占領的長城以北地區幾乎都被放棄使得邊關失去了這幾個緩衝區的掩護。


    洪熙和宣德時期奉行消極防禦政策,邊防進一步收縮,開平衛也被放棄,以前大寧、宣大、遼東鼎足互援的態勢被徹底打破 整個宣府和大同成為了前線,而致後來土木堡之變的發生,土木堡之變有許多的偶然因素,但根本原因在於北方防線的失衡。


    但作為北方邊防要地,明代對宣大的經營依然十分重視 其依托內外兩道長城所形成的的體係較為完備,整個防禦體係由鎮城、衛城、軍堡、火路墩、水馬驛站、急遞鋪所組成各類軍隊部署其中,以點成線以線成網形成了嚴密的軍事布局。


    當然到了明末,這些軍隊如同其他地方一樣腐朽,上次建奴那軟弱的入寇中,沒有一支宣大軍發起有規模的戰鬥,失去了優良的軍隊再好的設計和體係也是枉然,這些堡壘中的軍隊不敢出擊野戰,堡壘就隻能防守堡壘本身,也就失去了堡壘的真正意義。


    張東一邊看著路旁景象,—邊迴想情報局對宣大的匯總分析,其中認為建奴必定會再次入寇宣大,從建奴一貫的作風來看打仗就是要搶東西,遼西的錦州穩固其中存糧多達兩年,以建奴現在的情況,拚了老命也耗不過,薊鎮在四年前遭他們洗劫,如令人口和財富都沒有恢複,建奴不會不知道。宣大路途比薊鎮不遠多少,上次入口沒有深入,搶掠的話還是很有前景,而且土默特臣服於後金,能提供大軍行動的後勤和情報支援。


    這份報告也給了商社,周來福最後決定隻在宣府和大同鎮城設點,地方上的網絡沒有鋪開,張家口這裏形勢複雜,商社暫時隻有一個辦事點,接受各家訂貨,再由宣府運送貨物過去,並不在張家口直接存貨。


    但是這份報告是去年出的,當對旅順之戰還沒有開始,張東在心中猜測,後金去年在旅順北痛打一番,如今登州鎮雄踞遼南,皇太極隻在複州保留少量前哨,隻要開春之後,登州就會開展新一輪的攻勢,後金無法在複州立足,到時整個蓋州以南都是戰區,隻要東江鎮在東麵進行牽製,後金將不得不繼續放棄岫岩等地方,所以他認為後金沒有機會再來宣大。


    但山西的防禦比他想象的還要差,這裏的軍戶民戶比之山東還要窮,大多數骨瘦如柴,很多人甚至在冬天都穿著單衣,小孩就光著屁股在雪中戲耍,看人的眼光近乎麻木,便如同一件沒有生命的人形物件。


    此時到了離張家口堡城幾裏之外,路邊便有零星的商鋪,店夥看有車馬隊過來,便在路邊叫喊,問他們是收北貨還是收購南貨。


    有兩個夥計模樣的,還湊到馬車簾子旁邊,對著張東大聲問道:“客人有廣鐵的話,本店高價收貨,肯定比別家高一成。。。”


    張東冷冷掃視他們一眼,兩個夥計一個寒戰趕緊躲開,跟著又湊到了後麵的馬車邊,去纏外務司那個蔣主事。


    幾個鏢局的打行上去,把兩個夥計趕走,兩個打行策馬走到張東馬車兩邊,防止有人再上來糾纏,一行人緩緩走到南門,那裏有一個四海商社的小店鋪,隻買些零售的南貨和卷煙,裏麵的掌櫃一看張東,就趕緊放下手頭的事情,過來與張東嘀咕了一陣,然後領著張東等人進城。


    這個掌櫃與守門兵丁十分熟悉,沒人隻交了五文錢便進了城,那兵丁一看是登州出的銅幣,趕緊收到了自己懷中,這種銅幣製作精美,含銅量有保障,比起那些私錢管用得多,在山西有些地方已經是兩三百文換一兩銀子。


    他們進城後到了城中心,然後往東走,這條街上人頭湧動,在冬季依然熱鬧非凡,而且往來人等大多衣著不過,車馬裝飾顯得十分富貴,其中也有許多衣衫破爛的勞工和民戶,對比十分的強烈。


    那掌櫃領他們到了一家大商鋪門口,張東抬頭看了一下,商鋪外邊掛的店招上寫著“信德盛”三個大字。


    商號的掌櫃進去跟裏麵人說了一陣,片刻後招手讓幾人進去,那店子是個當鋪,穿過後門之後是一個庭院,院中還有幾個打行模樣的人張東知道他們是看當鋪的,防止有人鬧事,但還是習慣性的觀察圍牆高度和後門位置,以及可供逃走的樹木。


    又進了一道門之後那領路的活計帶他們到了一間書房,一個長須微胖的中年人樂嗬嗬的站在門口,對幾人道:“貴客遠來,未曾遠迎,實在是唐某接待不周見諒見諒。”


    商社的掌櫃對張東介紹道:“這位便是信德盛商號唐東家,也是大掌櫃。”


    張東和蔣主事連道不敢 那唐宏昌待人得體,請張東三人進屋 那商社掌櫃卻借機告辭 這是蔣主事和他商議好的,他們要談的事情不方便太多人聽聞,尤其是這個掌櫃單獨在這麽遠的地方,平日接觸的人繁雜,說漏嘴就會誤事。


    蔣主事待唐宏昌揮退下人之後便對唐宏昌道:“在下與張兄弟來張家口堡所為之事,想必唐掌櫃已經從上次送信人那裏知曉,這次陳大人派我們來此,亦是為辦妥聯絡土默特此事,此間還要叨擾唐掌櫃了。”


    唐宏昌微微一躬身“能為陳大人辦點小事,是小人的福氣登州鎮陳總兵名震天下,誰聽了不讚一聲好漢小人雖是跟韃子做點生意,但從不賣東奴要的那些東西。”


    張東隨口問道:“唐掌櫃如此便好,在下也可以告訴唐掌櫃,建奴去歲在旅順被我登州鎮斬殺兩萬餘,巳是強弩之末,至今還在給建奴走私硝磺武備糧食的那些人,總有一日是要清算的,賺得再多也給自個留不下來,這事情在下可以打包票。”


    唐宏昌細細看了張東一會,微笑點頭道:“張兄弟說的,唐某自然是信的,不過眼下察哈爾西逃,土默特這裏明麵上還是要聽建奴的,咱們這事總是要隱秘一些好。”


    蔣主事遲疑著問道:“這事我等自然不會宣揚,隻有唐掌櫃知道而巳,唐掌櫃遣人聯絡土默特的時候,還請尋個穩妥的人。”


    “蔣大人無需擔憂,唐某雖不才,但手下的死士還是有幾個的,這消息往來不便,兩位還要在張家口待些時日,唐某剛才的意思,便是兩位在張家口的時候,說話時候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聽到了,這裏有唐某這樣不和建奴做生意的人,但和建奴做生意的人更多。”


    張東微微抬頭看著唐宏昌“張家口這許多家都和他們做生意?能賺到多少?”


    “張兄弟下問,唐某也就跟兩位說說,最賺錢的便是鹽、鐵、棉布、煙草,其中的鐵器,在下賣給蒙古人都是潞鐵,做不得兵器,但那八家多賣廣鐵,可以改作兵刃,八家中更下作的,便是直接販賣蘇鋼。往年間的鹽都是賣給蒙古人,今年聽說建奴也買,棉布既有江南鬆江布,也有潞州等地的布,建奴蒙人都不不會機樞,若是宣府不賣布過去,建奴便要短了衣服,煙嘛,就是貴鎮的文登香,這東西在蒙古可是金貴,隻要他們斷個幾天,一包煙換一頭羊的時候也是有的。張家口與建奴生意做得最大的,就是範、王、靳、王、梁、田、翟、黃這八家,幫他們收貨的小店鋪不計其數,張家口每年往來銀錢幾百萬兩,其中多少的好處,不是人人都想建奴被登州鎮打垮的,建奴前年大破察哈爾,在歸化無糧無餉,進宣大來搶掠一番,他們前腳出關,後腳就有人在張家口堡外持銀買商貨,這些銀子是哪裏來的,兩位想必就知道了,所以唐某方才跟兩位說,要隱秘一些的好。”


    張東冷冷笑道:“如此說就明白了,但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既然如此賺錢,那為何偏偏這幾家能與建奴搭上路子,其他家卻不行?”


    唐宏昌身子微微前傾,看著兩人道:“那就要說這八家不要臉,更要緊的他們。。。膽子壯,他們不但走私硝磺、蘇鋼、武備,還靠著遍布各地的商社打聽軍情,宣大山西各處兵馬,怕是都在奴酋掌中,皆此八家之功勞,最後。。。”唐宏昌伸出一隻手“他們甚至賒給建奴商貨,就如同放高利貸一般。”


    張東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旁邊的蔣主事看張東問完了,便清清嗓子,準備說那些蒙古俘虜的事情,這時外邊突然響起一陣陣號鼓,圍牆外人群也有些驚慌的叫喊。


    蔣主事慌張的站起來,唐宏昌對蔣主事拱拱手,走到門外讓一個青手去打聽。


    然後迴頭對蔣主事道:“大人不需擔憂,蒙古也好,建奴也好,官軍也好,應當沒有人來栩張家口這個地方,打了都是壞自己的財路。”


    張東沉靜的坐在座位上,手放在方便撩開長袍的位置,他的腿側各有一把短銃,腰上還帶了匕首,任何時候都在戒備狀態。


    大概等了半刻鍾,那青手終於迴來,他有些喘氣的對唐宏昌道:“迴東家,是,是建奴來了,早上從龍門衛和膳房堡兩路破關,不知是去宣府還是要來張家口堡。”


    張東的眉頭緊緊皺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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