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縣魚兒鎮附近的一個漁村碼頭,幾艘漁船正在濰水中向遼海漂去。上百名叛軍正在漁港爭奪最後的兩艘漁船,船上已經擠滿了人,岸上的叛軍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顧不得河水冰寒刺骨,跳進水裏拉住船幫不讓它們離開,拉得漁船的船身搖搖晃晃,有些水中的亂兵則大聲嚎哭,拿出懷中的黃金白銀,雙手高高舉起,試圖以此交換上船的機會。


    船上的人哪裏顧得上他們,用刀鞘和竹竿拚命打那些水中的士兵,不時有人不小心被拉下水,濺起大團的水花,


    岸邊剩下的數百名叛軍家眷嚎啕大哭,他們大多是在平度州和原本的家人失散,隨行的叛軍中沒有他們的親屬,所以全都被孔有德扔下了。


    沉悶的蹄聲隱隱傳來,文登營的騎兵出現兩裏開外,正往漁村急追。正在哭鬧的家屬哭天搶地的一哄而散,往西岸四散逃命而去。岸邊的士兵更加著急,尚在岸上的人再顧不得水冷,一窩蜂的衝進水裏,爭先恐後的往船上爬,一艘漁船嘩啦一聲被拉翻,一船人盡數跌入水中,另外一船眼見如此,上麵的人全部抽出刀劍,對準船舷邊的士兵一通亂砍亂殺,亂兵血水橫飛,周圍的河水很快被染得通紅,船隻擺脫了那些羈絆,終於離開岸邊,帶著血水一起往下遊漂去。


    “你們他**追啊!看你們的馬能遊水不。”孔有德在船頭上哈哈大笑,對著追來的騎兵大聲嘲諷,同時為自己的計劃得逞洋洋自得。


    他們在昌邑裝作要攻城,又破壞了濰水上麵幾座木橋,唯一一座石橋邊則派兵駐守,後麵的文登營果然便停了下來。然後孔有德夜間突然向北撤走,派出所有騎馬的士兵沿途搶奪船隻,李九成帶著部分人馬去了騾子鋪,哨馬說那裏有不少漁船和幾艘大船,一批批的叛軍陸續登船,最後的匯集點在濰水的出海口東岸。


    孔有德則自告奮勇吸引文登營追兵,一路上不斷破壞燒毀橋梁,搶奪漁船,打了文登營一個時間差,讓後麵的劉破軍追趕不及,孔有德以身作則掩護全軍,到最後才上船,他預計自己將因此獲得這支叛軍的擁戴。


    “孔大人。”眼中有了些希望的陳光福敬佩的看著孔有德,“大人英明神武,將那陳新戲弄於股掌之上,早知如此,當初在登州便該讓大人做主。咱們何至於淪落至此。”


    孔有德收起笑臉,淡淡道:“李九成打仗還是有一手的,但登州城外便該招撫,大夥拿了山東的那些黃白之物,幾年也不愁吃穿。老子當時也是昏了頭,否則那陳新哪有機會動手撿咱們的便宜。”


    “孔老哥,咱們這出海了,倒是擺脫了文登營,可又要去哪裏?這漁船跑不快,咱們若是走慢了,登州和文登水師一出來,咱們照樣是個死。”


    孔有德悶聲不語,陳光福試探道:“要不就去旅順或是廣鹿,陳有時和毛承祿都是老兄弟,或許能幫幫咱們。若是能拉著他們一起給朝廷請求招撫,或許就成了。”


    “請求?怎麽請求,呂直和陳新穿一條褲子,咱們如何能把塘報交到朝廷去?陳有時和毛承祿都是老兄弟不假,若是咱們勢大,他們來加把柴火是會的,如今咱們如喪家之犬,他們會平白幫咱們?皮島就更不用說了,東江的人眼下一個都靠不住。”


    陳光福驚訝道:“那孔老兄你為何在昌邑城下說出海去東江?”


    孔有德歎口氣,“不如此說又能如何說,若是不知個前景,身邊這些人未必都願跟著咱們走。”


    陳光福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轉眼破滅,他呆呆說道:“天下之大,你我兄弟竟無立腳之地。”


    “還有一個地方。”


    “孔大人快請說。”


    “你湊耳過來。”孔有德等陳光福靠過來,把聲音壓到最低,“去複州,投後金。”


    陳光福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他從未想過會有如此一天。


    兩人說話間,文登營騎兵已經趕到漁村,唿嘯著開始斬殺那些四處亂跑的叛軍,一麵副總兵紅旗在大群騎兵簇擁下順著河岸追來,有些騎手已經取出步弓。


    “靠著東岸走。”孔有德大聲傳令,家丁趕緊威逼兩個漁民往東岸靠去,此處已是濰水的近海處,河麵十分寬闊,離岸六七十步,船隻順流而下跑得甚快,弓箭已經很難威脅到他們。


    西岸的騎兵追擊一陣,眼見船隻靠往東岸,無法再追,終於停下來。


    孔有德看著紅旗下那個人,眉目依稀可辨,當下對陳光福道:“紅旗下這人便是陳新那殺才。”


    陳光福呆板的轉頭看去,一丈四尺的副總兵紅旗下麵,一個帶著兜鋻頭盔的人高坐馬上,正向這邊張望,看身形頗為高大。


    陳光福隻在登州遠遠見過陳新,兩人並無交往,但此人的陰狠他算是深深領教了。若不是這個人率領的文登營,他早就在登州大發橫財,過著錦衣玉食一唿百應的日子,如今卻在此處走投無路,想到此處,臉上漸漸換上兇狠神色。


    “你母親的,都是你陳新不給老子活路,老子跟孔老兄你走。”


    孔有德說服了陳光福,心中略微放心,但他之前與奴酋從無聯係,對方是否接受也在未知之數,前途仍是一片迷茫。


    看著慢慢遠離的陳新,這人是武人中的翹楚,連文官都不怕,又對文登的遼民甚好。孔有德也曾偶有冒出投奔他的念頭。到如今他也明白,自己和李九成都是被陳新利用了,此人心狠手辣,在這亂世中必是梟雄之輩。日後若是再見,便是不死不休了。孔有德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竟然對著岸上的陳新微微拱手。


    陳光福卻未留意他,張口對著岸上大聲罵道:“陳新你這狗才,老子是陳光福,總有一天將你挫骨揚灰。。。”


    。。。。。。


    罵聲遠遠傳來,朱國斌聽得大怒,不甘的對陳新問道:“大人,還追不追?”


    身後的騎兵都是親衛隊和中軍偵騎,眼看大魚逃走,還對統帥口出惡言,這些強悍之士無不激憤。劉破軍小心翼翼的呆在一邊,沒敢出聲,這次他自己闖了個大簍子,如今假戲成真,說不得黑鍋就變成真的了,所以他心中頗為忐忑。


    陳新也沒有迴應朱國斌,隻是滿臉陰沉看著河中的幾艘漁船,對周圍亂兵的哭喊充耳不聞,心中滿是懊悔,他看到其中一艘上似乎便有孔有德。


    隨行的宋聞賢低聲道:“屬下有些話要說。”


    陳新點點頭,兩人單獨走開十多步,宋聞賢轉頭看看後麵才道:“大人為何要李九成和孔有德死?”


    “為何?”陳新有些愕然,“吳橋之亂蔓延至今,李九成和孔有德是為首二人,若是沒有逮殺他兩,就是未盡全功,朝廷必定對本官不滿,未必給我晉升登萊總兵。”


    宋聞賢搖搖頭,“大人是身在此山中,在屬下看來,以文登營的戰力,再立戰功是遲早之事。就算有登萊總兵來了,也不過一個正兵營的兵額,況且屬下也不信朝廷不給這個登萊總兵。”


    陳新皺皺眉頭,宋聞賢原本曆史孔有德的選擇,他卻是知道的。除了皇太極因此獲得極大的政治收益外,紅夷炮技術也是一個他擔心的事情。


    李九成從登州撤離時並未帶走弗朗機人,隻剩下登州各營炮手。張東安排的人在變亂當天殺掉了部分登州紅夷炮手,但城牆上還有部分,後來局勢混亂,也不知這些人到底還剩下多少。


    陳新想到此處擔憂道:“但他們兩一旦出海,走投無路下可能投奔建奴,新奴酋甚為精明,若以此兩人千金市骨,朝廷定會震怒的。。。”


    “朝廷震怒又能如何?”


    陳新微微一呆,眼睛緩緩轉到宋聞賢臉上,兩人相識已久,互相都了解人品,宋聞賢如今對陳新的能耐完全信任,以他對陳新的了解,陳新此人極有野心,也敢於付諸實施。他通過去年以來陳新傳來的種種命令推斷,登州亂局是陳新有意縱容,絲毫看不出對朝廷的忠心。


    如今他財力和軍力都將有一次大的飛躍,完全可能做出更大的事情。而宋聞賢自己也有私心,他對權力有一種渴望,無奈多次科舉不中,轉而去作了官員的幕僚,亦是一種變相的追求權力。他在京師忽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所以急不可耐的趕迴,希望能獲得更大的重視,為以後獲得更大的權力打好基礎。


    宋聞賢也不加掩飾的道:“如今天下紛亂,大人你有財有兵,文登營威震天下,早非當年威海的千戶。朝廷震怒又能如何,就算大人你今日如李九成一般變亂,朝廷不抽調全部邊軍來打個一年半載,能打得下登萊?更不用說朝廷根本連一萬邊軍都調不出來。”


    “那宋先生為何擔憂朝廷調我去遼鎮,按先生所說,本官不用理會它便是。”


    “因為大人之力還不足強,朝廷若下狠心,還是可能打敗文登營,待大人經營好登萊,將文登營擴大數倍,則登萊足可在此亂世自保。”


    陳新閉上眼睛思索著,他心中從來未想過為朝廷賣命,也早有爭奪天下的心思,一切的奮爭不過是為自己以及消滅建奴。但領兵久了,身在局中,總有種慣性要考慮朝廷的態度。


    片刻後他沉聲問道:“那與這李九成出海有何關係?”


    “李九成若是投奔建奴,奴酋自可千金市骨,但於大人卻非沒有好處,大人坐擁登萊旅順,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哪個上官還敢威逼大人?”


    陳新唿出一口氣,“宋先生你知道本官不會投靠建奴。”


    “那隻是將軍自己知道,屬下說句不當的話,那些大人們的眼中,將軍和李九成一樣,都是個武夫,他們自會以李九成來推論將軍。況且李九成孔有德出海,正是大人取旅順的大好時機。”


    陳新終於搖頭一笑,再抬頭時,臉上陰霾盡去,再次堆起職業的微笑:“請宋先生執筆,通知呂監軍李九成已出海,據耿仲明和王秉忠交代,甚有可能勾結旅順副將陳有時投靠建奴,旅順恐會落入建奴之手。”


    宋聞賢見他恢複常態,也微笑應道:“屬下遵命。那呂直如今無兵可用,恐怕沒膽子去旅順逮拿陳有時,又要憂心丟失旅順的大罪。他唯一可選者,便是請大人領文登營赴旅順,隻要咱們去了,便有了上好理由。周延儒想把咱們拖入大淩河的泥潭,溫大人正等著這個理由,必會大力推動此事,隻要他在朝中稍稍用些力,便可將旅順並入登州鎮。”


    “梁廷棟應當不會阻攔此事,就隻看皇上是否同意。”


    宋聞賢從容道:“崇禎三年以來,東江鎮已捅了多少簍子,東江總兵黃龍更是狼狽得連鼻子耳朵都被亂兵割了;大人卻連立大功,旅順控遼海咽喉,大人您說,皇上是放心咱們守旅順,還是放心黃龍這等人守旅順。”


    “哈哈,多虧有宋先生為本官抽絲剝繭,日後便請先生多留在身邊提點。眼下便要先辦好登州之戰的收官大作。”陳新說完深深吸一口氣,對後麵大喊一聲,“劉破軍!”


    劉破軍嚇了一跳,以為陳新現在就要找他算賬,硬著頭皮過來問道:“屬下一時疏忽,請大人。。。”


    陳新打斷他道:“你的事待軍議再說,馬上傳令迴文登,讓疤子率水營赴登州水城聽調,第二千總部、預備營第一司和騎兵營明日出發赴登州。”


    劉破軍連忙應道:“是!”


    “朱國斌!”


    “屬下在!”


    陳新意氣風發的看著北方問道:“想不想迴遼東?”


    朱國斌眼睛一紅,大聲迴應道:“做夢都想。”


    “帶好你的馬和刀,本官帶你迴遼東!這次迴去,就不會再退走了,咱們一起把韃子趕迴深山老林去作野人。”


    朱國斌激動的拱手道:“屬下誓死追隨大人!”


    “咱們走!”陳新在馬股上狠狠一鞭,策馬調頭往來路而去,朱國斌唿喝一聲,身後騎兵一起大聲和應,簇擁著飄揚的紅旗奔騰而去。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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