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又下起大雪,白色的雪花將幾日前大戰遺留的屍體掩埋,形成一個個凸起的雪堆,一群身穿明軍服裝的士兵正在城門口哀嚎,請守門的將領放他們入城。


    登州鎮總兵張可大麵露冷笑,他對守門的將領道:“不許他們入城,這些人陣前一觸即潰,用之無益,且其突然來投,居心難測。”


    那將領也是張可大的下屬,不是東江兵的舊人,對這些遼兵沒有絲毫憐憫,聽了點頭答應,對城下大喊道:“都給老子滾開,再靠近城門一律射死。”


    城下一名把總模樣的迴罵道:“滾你**南兵,老子九死一生逃出來,還受你個殺才的氣,你是要逼咱們投叛軍咋的。”


    張可大對左右吩咐道:“射死幾個。”


    幾名家丁立馬舉起弓來,剛剛快拉滿時後麵一聲怒喝,“全部給本官放下。”


    張可大一聽是孫元化的聲音,轉頭時見到孫元化大步上城來,後麵還跟著張燾和王徵等人,他連忙行禮道:“孫大人,城外都是些潰兵,被抓數日才聲稱逃脫來歸,裏麵恐有陰謀,下官正要將其驅逐。”


    孫元化走到城碟邊,看看城下衣衫破爛的一群潰兵,對身後的張燾道:“來認一認,是不是你原來所部人馬。”


    張燾細細查看一番後迴道:“那把總確實下官的屬下,其餘人等認不全。”他緊接著又補充道:“應當都是,屬下營中都能認全的,在城門一一看過再放進來便是。”


    “張參將怎能如此!”張可大對張燾怒道,“你可是忘了遼陽舊事,若非放入蒙古人,豈會一朝敗落,以致遼事不可收拾,如今李九成屯兵城外,他等叛軍並無援軍可期,我等雖三麵被圍,但有水城為後路,開春後糧草援軍皆可補充,隻需堅守城池,待叛軍糧盡自敗便可,絕不可放任何可疑之人入城。”


    城外的士兵都是張燾所部,他當日領兵與李九成對戰,手下遼兵一觸即潰,很多人主動跑去了叛軍那邊,連累張可大的正兵營也被擊潰,讓他在孫元化麵前抬不起頭來,現在看到有兵來歸,他認為可以當做減小了損失,便一心希望放這些人入城。


    他對張可大冷冷道:“張大人如何知這些士兵不是誠心來投,正如大人所說,叛軍孤軍一支,前景可憂,這些士兵自然不願為其效力。”


    “那張參將又怎知其中沒有李九成所派細作?”


    “下官方才說過,在城門一一辨認清楚才放入,他們皆是下官自皮島帶來的屬下,與李九成等人久未共事,跟著李九成反叛有何好處,我等有朝廷大義在,張總兵還是勿要防備過度。”


    張可大知道張燾是孫元化心腹,自己是說不動他的,當下直接對孫元化道:“孫大人,東江兵三次亂於皮島,一亂於山東,末將不說他們人人想作亂,但其中泥沙俱下,難以辨別,為今之計隻需固守待援,叛軍無援無糧,到時自敗,此時放他們入城,增不可測之變數,末將請大人三思。”


    孫元化看著那些遼兵不語,王徵斟酌一下道:“城中尚有不少遼兵,若是任城外這些兵丁餓死或被叛軍誅殺,恐有損於士氣,下官看來,這些遼兵大部還是好的,裏麵即便有一二細作,讓張參將細細甄別便是。”


    孫元化的眉頭舒展開來,微笑點頭道:“還是良甫說得在理。”


    “大人。”張可大忍不住急道,孫元化卻一揮手打斷他的話語,不容反駁的道:“張總兵不必說了,守城攻城皆需奪敵之氣,若不放反正之兵入城,則我滿城兵士人人氣餒,放他們入城,讓張燾好生辨別,嚴加看守便是。”


    周圍的正兵營將士都看著張可大,張可大低頭不語,並未迴應孫元化的命令,孫元化聽得沒有動靜,轉頭對張可大怒道:“張總兵難道也要抗命不成?”


    張可大沉默半響,終於對周圍的兵將道:“開門讓他們進來,你們一個個搜他們身,看有無密信兵刃,其餘人看押到咱們兵營。”


    張燾冷冷道:“張總兵,末將自己的兵,自己看押便是,不勞大人費心了。”


    張可大盯著張燾半響,他現在對這個連累他正兵營吃敗仗的參將從心底厭惡,低聲罵了一句,轉身拂袖而去。


    。。。。。。


    夜幕降臨後,登州城內外都安靜下來,雙方都沒有在冰寒的冬夜去騷擾,登州城內早已戒嚴,全城黑漆漆一片,隻剩下巡夜哨卒的燈籠在各處街道移動。


    城東北角的兵營是張燾所部的駐地,白日進城的三十多名兵將便看押在此處,轅門上兩個大燈籠發出昏黃的光,幾名士兵在大門攏手站崗,幾乎縮成了一團。這支軍隊來自皮島,九月才從皮島調出,歸屬張燾指揮,孫元化有意讓他們成為移鎮的先頭部隊,自崇禎二年毛文龍被殺,皮島上的多次動亂已經讓這些人如同一盤散沙,不複當年東江鎮縱橫遼東的強悍,尤其現在城外的叛軍同樣來自東江鎮,這些人從心理上便不願與之為敵,上陣後沒有絲毫戰心,才會有城外的那場大敗。


    兩個黑影從營中出來,守門的管隊正要喝止,其中一人先叫了一聲那管隊的名字,管隊馬上閉上嘴,兩個黑影湊過來與他嘀咕一番,管隊便打開側麵讓那兩人出門,鑽進了對麵的一條小巷。


    兩人剛剛離開,兵營兩側的一片暗影中各自閃出兩道黑影,他們從另外的巷子往那兩人的方向跟蹤,腳下的厚底棉鞋讓他們的腳步聲很輕,他們顯然對這些巷子很熟悉,借著積雪的微弱背景便能準確判斷。這些跟蹤的人還不時停下傾聽前方兩人的腳步聲,確定跟蹤的方向。


    兵營中出來的兩人一路輕手輕腳的到了背麵的登州橋附近,兩人在一個巷子口停了下來,巷口對麵是一個掛著耿字燈籠的院子,此時門房緊閉,顯得有些陰森。


    其中一人探出頭,微弱的燈籠光映著他的臉,正是白天進城的那名把總,他看著緊閉的大門露出一絲陰陰的笑意。


    兩人觀察片刻,放輕腳步越過街道,把總踩在另外一人肩上,從外進的圍牆翻了進去,剩下那人迅速跑迴了巷口,蹲在角落中仔細觀察了周圍,沒有發現任何動靜,然後便躲進暗影裏。


    不遠處的一個巷口同樣有兩個人,他們是情報局行動隊的人員,白天得知有潰兵進城後,便被張東安排到兵營外蹲點,跟蹤可疑的離營人員。方才同時開始跟蹤的兩組人有一組跟丟了目標,剩下這組成功跟隨到此處,此時終於發現了蛛絲馬跡,這處住宅他們非常熟悉,是重點目標之一的耿仲明的住所。


    耿仲明是標兵中營參將,一向和孔有德李九成等人關係密切,這次皮島動亂時他弟弟耿仲裕是領頭的,孫元化確認消息後據說要上疏朝廷懲處耿仲明,早讓張燾將他看押,不許他出宅子半步,看押他的人都來自張燾營中,此時應當是在門房和廂房中休息。


    跟蹤的兩人用蚊子般的聲音商議兩句,有一人便輕輕順著巷子離開,一路走街串巷躲避著巡路的士兵,往鎮海門大街的聯絡點而去。


    。。。。。。


    聯絡點中張東緊張的整理著幾處傳來的情報,一麵低聲道:“張燾營中出去的幾人,聯絡了耿仲明、陳光福、王子登,俱是標營將領,而且都是東江鎮來的,此幾人必為內應,登州兩日內必有大事發生。”


    吳榮在一旁聽了,皺眉思索起來,他是情報局行動隊長,因為張東最初時的暗算,他與這人一向不和,但周世發治下嚴苛,由不得任何個人情緒,所以此時不是計較私人恩怨的時候,他過了片刻低聲道:“現在傳來的都是跟蹤眼線,坐探並無消息確認,咱們未確認之前,也不好給陳大人傳遞信息。”


    張東眼神不斷閃動,在幾分記錄的情報上轉來轉去,“若是他們辦得隱秘,咱們的坐探打聽不到情報怎辦?”


    吳榮一時語塞,張東繼續淡淡道:“城中尚有正兵營,也有張燾所部,他們的消息一旦走漏,便是殺頭籍家的下場,從情報看,那些進城聯絡的潰兵離開後,耿仲明陳光福等人都沒有派人出門,說明他們都沒有去孫元化處告發,也就是說他們都同意起兵。”


    吳榮反問道:“萬一是潰兵讓他們幫忙談招撫之事呢?”


    “招撫何需如此麻煩,孫元化連吃敗仗,李九成形勢占優,不需搞如此動作便能爭得極好的招撫條款,用潰兵掩護入城聯絡東江舊人,是行攻占之舉,根據坐探收集的情報匯集,耿仲明、陳光福、王子登地位平平,平日言談中多有對孫元化不滿,耿仲明更是身處嫌疑,根本沒有幫忙談判招撫條件的資格,倒是造反的條件,三人都有資格。”


    吳榮不得不承認張東的分析能力強於自己,他隻得道:“就是時間,怕是不好確定,聯絡的隻有幾人,咱們不敢捉活口,否則必定打草驚蛇,耿仲明等人驚疑之下可能放棄打算。”


    張東冷峻的臉上泛起微笑,“就算不抓人,耿仲明等人也是驚疑,時間拖得越久,他們暴露的可能便越大,他們動手的時間必定在兩日之內,最可能的便是明晚。”


    “若是判斷錯了,我文登大軍一動,可能累及大人全盤計劃,要不要讓王秉忠去試探一下?”


    “不要讓王秉忠去,他與耿仲明等人相對沒有那麽密切,貿然去反而惹他們懷疑。”張東露出堅定的神色,“幹咱們這行的,不能光靠消息,否則要咱們這些頭頭何用,陳大人每次說及情報,最重要便是分析的能耐,現在我的判斷便是他們動手在即,隻要打開城門,那以城內軍力,不足以抵擋李九成的東江兵,無論如何,咱們要提前把這些情報告之陳大人,請他定奪。”


    這時門輕輕響了三下,吳榮開門讓進一個情報員,他低聲匯報道:“兩位大人,陳光福剛剛把他最寵愛的小妾連夜送去了一個普通宅院,一起送去的,還有他兩個兒子。”


    張東和吳榮對視一眼,眼中都是興奮之色,張東穩穩情緒淡淡道:“派最得力的人馬上從北門出城,一定要在明天天黑之前把消息傳到寧海和棲霞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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