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仁看了看表,才四點二十。整個殺敵過程,不到二十分鍾。當孫晶英走到他的身邊,他很快就從勝利的陶醉中恢複過來。他感到,孫晶英流淌在他身上的目光,雖然充滿著柔情蜜意,卻並非蜜到他足以陶醉一生的地步。在柔情蜜意的裏麵,分明還有一種不滿足。

    不滿什麽?

    顯而易見,是不滿足眼見的小小勝利。

    張立仁感激地看了孫晶英一眼,目光也予以迴答:夫人,放心,不就殺了區區一百多的鬼子麽,你都不滿足,我能滿足麽?

    孫晶英對他嫣然一笑,話都沒說一句,就從他身邊飄走了。

    按照原定的計劃,不動聲息地殺了鬼子的話,就留在原地堅守。眼看天色將明,全連的人迅速行動,打掃戰場,修築戰壕,在壕溝內埋設炸藥,在陣地前的濕地上布下地雷。

    捷報已由無線電員發迴團部,張立仁相信項東他們也會按原定計劃,借著夜色,在陣地前布下陷阱,構築一道道的防線。

    捷報發迴團部不久,無線電員就向張立仁報告,“司令,項參謀長要你迴去。”

    張立仁沉吟片刻,即對無線電員道,“迴話,說任務尚在繼續,我暫時不迴。”

    “是,司令。”無線電員答。

    巡視了一番戰壕,張立仁還是比較滿意的。

    天亮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妥當。

    張立仁要求大家抓緊時間休息,他自己卻沒有一點睡意。

    看到大家抱著槍,背靠壕溝,有的一臉疲憊地閉眼欲睡,有的卻身子在打哆嗦,張立仁心裏就不太好受。他們都是一些十八二十的少夥,若是在和平時候,此刻正躺在家裏溫暖的床上,在早晨的鳥聲中,做著甜甜的夢。但戰爭,卻打碎了他們多夢的季節,很快就要麵臨著生與死的考驗。深秋的寒意,也毫不留情地鑽入他們的身體。欲睡的人,剛剛進入睡鄉,就被冷醒了,打了個哆嗦,馬上刹地站起身,舉槍趴在戰壕上,麵對前方,還以為敵人來進攻了。本就被冷得身子哆嗦的人,更是頂不住寒意的侵襲,牙齒忍不住上下打架。並非他們的體質弱,而是過河汊的時候,跌倒在水裏,弄得渾身濕透,這寒意一侵,那是冷上加冷。

    走入臨時指揮所,張立仁才坐了下來。

    趙廣尚即刻走到他身邊詢問,“司令,是喝茶,還是喝酒?”

    張立仁看了趙廣尚一眼,好家夥,趙廣尚的腰間竟掛著一隻酒葫蘆和一隻小熱水瓶。

    “把酒葫蘆給我扔了。”張立仁對趙廣尚道。

    趙廣尚的頭上卻吱啁飛過一群春燕似的,嘴唇掛著十萬朵含笑一樣,“司令,扔不得吧?夫人說了,你喝上幾口,使出的醉劍,天下無敵耶。”

    “夫人真這樣說了?”張立仁明知故問。若不是孫晶英的主意,打死他趙廣尚,他趙廣尚也不敢腰掛酒葫蘆啊。

    “騙你是小狗。”趙廣尚答。

    張立仁雖感激孫晶英的細心,卻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可是須臾見生死的戰場,並非江湖上的比試,擂台上的比武。何況,他還是一個指揮官,怎麽能醉熏熏地去指揮?

    便沉下臉,對趙廣尚道,“不管是真是假,都把它扔了。”

    不太情願地“哦”了一聲,趙廣尚摘下酒葫蘆,走出了指揮所。卻背著張立仁,悄悄將酒葫蘆埋在土裏。

    天亮了,但四周仍一片殺靜。

    靜得孤寂。

    靜得一秒時間,也像一萬年那麽長。

    靜得隻感到炮彈隨時唿嗖而至。

    喝了一杯茶,張立仁坐不住了,走到觀察口前,舉起了望遠鏡。

    根據情報顯示,他的對手是穀山次郎。穀山次郎是日軍九洲師團的師團長,兩天前從華北增援到蘊藻浜。在華北與國軍的作戰中,九洲師團勢如破竹,力克國軍的兩個師,被譽為日軍的戰神。日軍猛攻蘊藻浜一個多月,都未能取得預期的理想效果,便將穀山的九洲師團調了過來。

    對手是強勁的對手。

    而自蘊藻浜的戰事開始,國軍已從主動出擊,進入了防禦戰鬥。很顯然,蘊藻浜是一個重要的戰略要地,守住了它,身後的上海就有了保障。準確說,蘊藻浜已成了保衛上海的最後一道防線。為了守住這道防線,國軍就投入第8、第32、第57、第78、第16師等和稅警總團的兵力,十多萬人之眾。

    觀察了好一陣,張立仁也沒發現日軍的動靜。

    直到上午九時許,一陣炮彈的唿嘯聲,終於從空中劃過,紛紛落到國軍的陣地上。

    轟隆,轟隆的爆炸聲,震天動地。

    在這爆炸聲中,張立仁隱隱聽到了坦克哢哢前進的聲響。

    趕緊走到觀察口,這下,張立仁看清楚了——

    十幾輛坦克在前麵開路,後麵跟著密密麻麻的日軍。

    粗略估算了一下,前來進攻他們稅警第四團的,就有兩個聯隊。

    張立仁心裏不禁訝然。

    這不像穀山的風格啊。

    穀山是個極為狡詐的人,自以為智慧超群。他所指揮的戰鬥,也極為詭異。常常是以誘、以惑、以迷來運兵而陣,設下一個個陷阱,隻要對手一個不慎,就會遭到滅頂之災。眼下,僅僅是第一個迴合,穀山就出動了兩個步兵聯隊,占他師團三個步兵聯隊的三分之二,打的是人海戰術?

    張立仁訝然之下,突然就恍然大悟。

    他們稅警總團的裝備,是國軍裏麵最強的。除了沒有坦克,其他裝備遠在日軍之上。這種情況,日本的特高課早就了如指掌。

    而且,穀山是個狡詐的人,但也是極為謹慎的人。他也很清楚,在蘊藻浜南岸這片平展的地帶,極難出奇兵,拚的就是火力。想以少勝多,根本不可能。

    動用絕對優勢的兵力進行攻擊,無疑是穀山期望一舉功成。

    這是出乎張立仁的意料的。

    然而,張立仁並沒因為這種出乎意料而生出半點的畏懼。倒是,他望著越來越近的坦克,目光射出了一股堅毅。

    坦克後麵的日軍,顯得十分張狂,但都很鬆懈的樣子,並未有準備戰鬥的意思。在他們看來,他們前麵有他們日軍的戰壕,他們還身處後方。

    這時,景有為匆匆走了入來,神色有點緊張地問,“司令,是打,還是撤?”

    張立仁轉過身來,笑著反問道,“你說呢?”

    看張立仁這麽從容淡定,景有為緊張的心一下子就鬆了下來,“依我說,打一陣再說。”

    “原定的計劃就是打一陣的啊。”張立仁笑說,然後又道,“告訴弟兄們,要加倍小心,以防敵人有詐。如果沒有意外,就等敵人靠近一些再打。”

    景有為“是”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當張立仁轉迴身,再從觀察口望出去的時候,他即刻看到坦克後的日軍一反鬆懈,突然迅速散開,趴到地上就猛烈地開火。

    緊接著,坦克炮彈、野炮炮彈,紛紛唿嗖而至,炸在他們加強連的陣地上。

    “奶奶的穀山,好狡猾的狐狸。”張立仁忍不住罵了一句,迅即跳離觀察口,衝趙廣尚喊了一句,“快走。”

    當他和趙廣尚剛剛走出指揮所十幾步,幾顆炮彈就落在指揮所的頂上,指揮所瞬間被炸得粉碎。

    趴在地上的趙廣尚還側頭看到,那隻酒葫蘆也飛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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