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瑞堂的左稍間是一個小佛堂。

    這小佛堂已設立多年,向來很清靜,隻因主子禮佛時,並不喜歡被打攪。

    薑氏跪在佛前,左腕上掛著一串佛珠,正俯身撿著佛豆,她雙目微垂,低聲呢喃一句佛偈,然後撿一顆豆子。

    小佛堂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薑氏頓住手,緩緩直起身子。

    靛藍色的軟緞門簾子被來人猛地撩起,一個女聲隨即響起,“太夫人。”

    來人是陳嬤嬤,她臉色青白,看似惶惶不安,在這微帶寒意的晚春夜裏,竟是一頭一臉的汗珠,她聲音顫抖,說話時牙關有些咯咯作響。

    貼身嬤嬤表現不同尋常,薑氏卻未肯迴頭看上一眼,她麵色平和,聲音保持一貫溫婉,輕聲問道:“這麽快迴來,完事了?”

    薑氏跪在蒲團上,仰頭注視著上首佛龕,菩薩慈眉善目,與往日無異。

    她微微一笑,將腕上的佛珠褪下,手持佛珠,極其自然的慢慢撚著。

    這佛珠薑氏用了近二十年,是她婆母所贈。當年的莊氏太夫人抱走秦立軒後,命人給兒媳設了個小佛堂,並說,禮佛能讓人心境平和,並積攢福報,最合適身體虛弱需要靜養的薑氏不過。

    薑氏欣然接過莊太夫人所贈佛珠,潛心禮佛,至今已有一十八年,這佛珠早已被撚得光滑至極。

    她此刻一臉虔誠地撚著佛珠。

    “沒呢,還沒完事。”陳嬤嬤手腳顫抖,她說:“我早些迴來了。”

    陳嬤嬤雖往日也替主子幹過不少事,但後宅之中,爭鬥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她何曾見過這般震撼的場麵,早在青衣丫鬟家人被拖上來時,她便忍不住要走了。

    黑衣侍衛請示了秦立遠,男人方似恍然迴神,麵有歉意,讓人趕緊把鍾瑞堂的人都放迴來伺候薑氏。

    玉華堂與鍾瑞堂緊緊相鄰,那慘嚎一直不斷,薑氏自然知道沒完事,她不過就隨口一問。

    隻不過,薑氏一直對哀嚎置若罔聞,自顧自地進行每天的禮佛活動。

    她聽到秦立遠麵有歉意時,微微頷首,道:“我知深之是個孝順的。”

    薑氏笑笑,說道“嬤嬤,你先迴去歇著吧,你也是累了。”頓了頓,薑氏繼續道:“這些子奴才辦差如此不經心,確實要好生教訓一番,你也不必在意。”

    話罷,她垂目,繼續喃喃念著佛偈,

    手裏隨節奏慢慢撚著佛珠。

    那悲號不絕於耳,陳嬤嬤不可控製地想起那血腥場麵,身軀抖了抖,不過,她窺了眼無波無瀾的主子,倒是不敢再多言。

    陳嬤嬤咽了口涎沫,福了福身,“那老奴就先下去了。”

    薑氏沒做聲,隻微微頷首,手上動作不停。

    陳嬤嬤轉身,打算退下去喝碗安神湯,小廚房肯定熬上了,這一迴大家都嚇得不輕。

    就在這時,慘嚎聲頓住了,陳嬤嬤心中一鬆,不過,她剛走出兩步,那邊聲音又起。

    這迴唿叫又大了幾分,顯然受刑人數增多了,其中有一個男聲嚎得最響亮,跟殺豬似的壓過眾人。

    乍聞男聲那一刻,本已勉強恢複鎮定的陳嬤嬤當即身軀一顫,她失聲驚唿,“啊!是申兒。”

    孫大不過是渾稱,他原名孫申,是陳嬤嬤唯一的兒子。

    “申兒,申兒他怎麽混進這樁事兒裏了。”陳嬤嬤六神無主,“他不知道的。”

    她說著,撲到薑氏腳邊,哭道:“太夫人,太夫人,你想想辦法,申兒他不禁打啊,那板子幾下隻子能要了人命的”

    “好端端的,申兒怎麽就挨打了,”陳嬤嬤驚慌失措,眼淚就下來了。

    她兒子看著肥碩,但不過是外強中幹,那府衛如狼似虎,一頓板子能要他的命。

    不論主子們私底下有何糾葛,水麵上,薑氏的體麵是足足的,而孫大的娘是太夫人乳嬤嬤,他在下仆中地位還是很高。

    孫大的娘整天守著鍾瑞堂,沒空多管兒子,他手上銀錢不缺,又有人巴結,本身又不是個意誌堅定的人,自然而然的,便是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了。

    孫大不知保養,多年下來,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

    他恐怕比那青衣小丫鬟還不禁打。

    孫大再沒出息,也是陳嬤嬤的親兒子,她愈發焦急。

    早在陳嬤嬤失聲驚唿時,薑氏便猛地睜開雙眼,她臉色陰晴不定,沉默了片刻,方從牙縫裏蹦出一句話,“我錯估他了,原來這才是他此行目的。”

    薑氏手上力道一重,佛珠串繩索斷裂,深紫色的檀木珠子劈劈啪啪掉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

    她目露寒光。

    薑氏十分有把握,那青衣丫鬟不敢供出任何事,她原先以為,繼子隻是用慘嚎聲震懾她。

    這慘嚎固然滲人,但薑

    氏並不放在眼裏,那青衣丫鬟既然事敗,便是棄子,打死便死了,沒什麽妨礙的,她最多不過惋惜手裏又少了可用之人罷了。

    隻是,事一涉及孫大,卻是不同了。

    不是說薑氏對這個奶兄弟有多少感情,而是她是陳嬤嬤唯一兒子,她便不能置之不理。

    陳嬤嬤早年喪夫,生下遺腹子又沒養住,那時適逢薑氏出生,府裏選乳母,於是,她便去應選。

    她奶水好,人也幹淨,幸運被選上了,陳嬤嬤細心照顧薑氏,並將一腔感情傾注在小主子身上,薑夫人滿意,後來薑氏長大嫁人,陳嬤嬤自然是陪房。

    薑氏進門不久,恰逢老管家孟東喪妻,莊太夫人欲給他選個好的,孟東拒絕了,說自己三十好幾就不禍害人小姑娘了。

    陳嬤嬤年輕時姿色尚可,又最忠心不二,薑氏欲打進侯府權力深處,便心中一動,說是要給兩人牽線。

    薑氏年少時,麵上功夫遠不及現在,莊太夫人一眼便看破了,她當時不置可否,迴頭卻為孟東選了個二十出頭的小寡婦,並另給陳嬤嬤配了個人。

    這人是一個門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孫大正是隨了父親。

    婆媳交鋒,陳嬤嬤被無辜波及,不過,她也無法,莊太夫人說一不二,她開口了,薑氏亦無可奈何。

    好在,那門子在孫大出生沒幾年後,便去世了,她才得以解脫。

    陳嬤嬤厭惡那男人,但孫大卻不同,母子連心,那慘嚎一起,她便心膽俱裂。

    “嬤嬤你放心,”薑氏倏地站起,拍拍陳嬤嬤的手,說:“我這就過去。”

    那青衣丫鬟想必受不了酷刑,又揣摩上意,給供了出了一個孫大,好讓主子能抬手放過她。

    眾目睽睽之下,做不得一絲假,這種情況下,那麽秦立遠順勢拷打孫大,亦是理所當然。

    這並不算威逼薑氏這繼母。

    好了一個陽謀,所有事情按他心意走,而薑氏卻不得不低頭。

    她甚至沾上了包庇謀害主母惡奴的名聲,且奴才謀害主母有百害而無一利,這次薑氏出了手,便惹人深思了。

    薑氏一旦出麵,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糟糕的是,玉華院還聚集了後宅所有下仆,不要小看這些丫鬟婆子,她們是世仆,自有一個圈子,消息流通速度驚人。

    而後宅,恰恰便是薑氏日常活動的大舞台。

    流言能毀人,很多時候,似是疑非的傳聞比證據還要厲害幾分,薑氏能預見,她二十年來費心維持的溫婉形象,就要盡數崩塌。

    薑氏甚至陰暗地揣測了一番她那繼子,當流言醞釀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對方或許會在合適的時機鬆鬆手,將其放出府外。

    此事危害極大,可薑氏偏偏不能不做,除了她對當初被連累的乳嬤嬤有感情的緣故外,最重要一點,她不能寒了手底下人的心。

    要是連乳嬤嬤的獨子都保不住,那薑氏手裏剩餘那些人看在眼裏,心裏能如何想?哪怕她有辦法鉗製對方,但一件差事,經手者用心辦與不用心辦,效果會差很遠。

    薑氏本已舉步維艱,每一次動作都得費心謀劃,差一點不行,就譬如此次廊道事件。

    秦立遠此行為,可以說正好捉住她的七寸。

    或許,對於這繼子而言,她不來更好。

    薑氏麵沉如水,一反平日溫婉的形象,大踏步往外急急行去,領著哭哭啼啼的陳嬤嬤出了鍾瑞堂大門,轉往左側。

    施杖的侍衛很有分寸,薑氏領著人跨步進入玉華院時,孫大已經受了二十幾杖,他臀背皮開肉綻,鮮血淌了一地,卻還能仰著頭,發出殺豬般的哀嚎出聲。

    秦立遠坐於雕花圈椅上,他眉峰不動,神色淡然,對這刺耳的嚎叫充耳不聞。

    他正麵對院門方向,薑氏身影一出現,他便看見了。

    薑氏大別於平日的神色,秦立遠一眼便瞥見,他心中冷冷一笑,這繼母雖心狠手毒,但一輩子在內宅打滾的她,眼界到底受了局限。

    秦立遠因外頭局勢影響,行事有了很大掣肘,為了大局,他甚至暫時不能動薑氏。這些,他這繼母確實皆估算正確。

    但她忘了,秦立遠握有侯府絕對權柄,一府奴仆的命都在他手裏,隻要他心裏明白這事是誰幹的,他自然能操控起來。

    不需要證據,隻要他起個頭,腦子靈活又不想死的人,自會按他的心意行事。

    秦立遠斂目,輕輕轉動手上碧玉扳指,心下曬笑,這侯府不是公堂,他處事無需證據,隻要認為這事是誰幹的,總有法子處置。

    這還是他無奈之下的權宜舉措,待日後外頭平靜下來後,再讓薑氏瞧瞧,他能不能看在秦立軒的麵子上,揭過今天這一頁。

    作者有話要說:親親們,今天晚上還有一更噠!

    ps:親們,最近係統很抽,很多文更新後都木有提醒了,所以阿秀說一下每天更新時間噠。文文每天中午更新的,時間在十二點,會前後浮動些許;而周末會加更,二更一般會在晚上六點到八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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