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取自佛教“阿蘭若”一詞,有寂靜之處的含義。而所謂參禪,本來就應該是在能夠讓你的心境寧靜之處進行,不得不說,謝鈺之的才學是真的有的,最起碼,這清淨和尚,倒似對其頗為滿意的樣子。


    但滿意歸滿意,該問的也還是要問。他要問的,也不是昨晚忽然來臨的惡客,在他看來,不論是那些比起神靈更似小鬼的當差,還是他們依仗的背後的城隍,其實都不算什麽,上麵的大人物們達成了協議,他雖然需要照做,但,區區一介城池的小官,又還是懷有私心,對自家後輩施以庇護,若是平時可以視而不見,但真的擋了他的路,除了被他伸手拂開,又怎麽會有第二種結果?


    所以他問謝鈺之:“昨日見居士狀似有備而來,雖然那時沒有詢問,但貧僧卻早有疑慮,直到現今,貧僧仍然心有不寧,還請居士告知,是從何得知貧僧的落腳之處?”


    見謝鈺之麵有踟躕,僧人轉動手中的檀木珠串,微微啟唇,念誦經文,並不催促。


    “這個……”謝鈺之心中思緒急速轉動,但最後他也還是沒有說出什麽有用的話語來:“是一位易算高人給予我的忠告,言稱我生機在北,我也是走投無路,才將信將疑,最後在那裏遇見大師,就像是遇見最後一根浮木,傾盡全力一試,才知大師法力高強,那人亦是所言不虛!”


    清淨和尚止住了手中的動作,定定地瞧了這並沒有說真話的書生一眼,他看得出來,謝鈺之絕對不會是那種“迂腐愚鈍”之類的人物,或者說正相反,他懂得權衡利弊,放得下身段,舍得下財富,總是能夠做得出更為聰明的選擇來。所以說,昨晚的那次出手,其實並沒有震懾得住他。


    不,也許是他認為自己並不值得他“出賣”對方……


    但是,昨晚的出手也並非他全部的實力呀!這和尚又低下了頭,他重新念起了經文。


    算了,他也不急。


    當晚。


    謝府的二夫人,從前的周家的大小姐,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似乎迴到了從前,迴到了她當年仍然年幼之時,她曾經環繞著自己的曾祖父圍捕蝴蝶,而那個時候,曾祖父手中正持著一卷《水經注》,並不時地將目光從書卷上投來,笑嗬嗬的模樣,分外的令她懷念。


    “珠兒,”接下來他開始喚她的小名,麵上卻浮現出傷感的情緒來:“你我祖孫二人恐怕不會再有相見之期了。”


    “為什麽呀?”她停下了手抓蝴蝶的動作,脆生生地問道。


    “因為你就要死了。”曾祖父麵無表情地迴答她,鮮活的麵容一瞬間化為死寂,道道裂縫出現在他灰色的石質的臉龐上,有鮮紅色血液從他的裂口處潺潺滲出,周圍的春暖花開也化為陰風肅肅的絕地,她驚聲後退,一倒地,手掌所觸及的,也是冰冷粘稠液體,液體浸潤了她身上穿著的海棠錦衣,不知何時,她已經變迴了自己真正的模樣,但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隻是抬起手來,眼中看到的,是滿掌的鮮血。


    她猛然睜大眼,但還沒等她仔細辨別出那隻是一個夢,一張同樣滲出鮮血的青白色女人的臉就這樣貼在她的臉皮上,就像是要雙方合二為一一般,她能夠感覺到,從額頭上、鼻尖上傳過來的森冷的涼意,對方鮮紅色的瞳孔裏留下的液體,滴落進了她瞪得大大的眼珠上……


    二夫人張了張唇,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來,她一閉目,徹底地昏死了過去。


    謝鈺之封上了陶罐,在將女鬼徹底地收迴來之後,又貼上了一張寫滿了梵文的符紙。他並不擔心這裏的異狀會驚動這府裏其他的生人,或者說,他能夠許諾給清淨和尚謝家所有的家產,那就說明了,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放過這府裏的任何一人。


    “看樣子,”謝鈺之思忖道:“那清淨和尚確實是有兩下子的,最起碼,那周家的城隍並沒有來得及趕來拯救他的後輩,但到底,留下他,也還是一個隱患……”


    一個神,若是想要報複一個人,他也有的是時間和方式,而他,總不可能真的一直跟隨在清淨和尚的身後,別忘了,那位仙人曾經告訴過他,那和尚,是魔。


    想到這裏,一直被他故意壓製住的恐慌也開始湧上心頭,他勉強壓抑住了自己的心情,在一片寂靜的謝府之中來迴踱步,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幹脆的手段,將那求財的和尚趕緊送走,但一直等到黎明時分,等到第二個白天到來,有人似乎察覺到謝府的異樣之時,他也沒有見到那據說去阻攔城隍的和尚的身影。


    “出了什麽變故?”謝鈺之驚疑不定地想:“……還是說他失敗了?”


    畢竟,對於“神道”和“魔道”,他根本就完全不了解,他並不知道,繼續呆在這裏,他等來的會是受傷露出“原形”的和尚,還是比起昨晚更加嚴密的“鬼差”的“逮捕”。


    他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又等待了半個時辰,最終,他還是按捺不住,從謝府的後門之中匆匆走出,想要去尋求幫助。


    另一個帶著鬥笠的身影豎起手掌,若有若無地跟隨在他的身後,一路尾行而去。謝鈺之不知道的是,他早就在這處角落裏靜候良久,而他所擔憂的,那周家的城隍先人,現今餘下的,隻是一堆化為了瓦礫的碎片而已,而那裏,從前其實是那城隍的神像。


    謝鈺之到來的時候,葉遠正坐在客棧的二樓窗戶邊喝酒,這酒也並非是什麽瓊漿玉液,甚至比起他從前作為西周世子之時的人間佳釀也多有不如,但他也並沒有流露出什麽不快,與其說他是在喝酒,還不如說,他其實是在等人。


    等得誰呢?謝鈺之走了上來,他見到葉遠的時候,是一副見到了救命恩人的安心的模樣,他拱了拱手,坐到了葉遠的對麵,開始敘說這兩天來的波折,葉遠安靜地聆聽,十分認真的模樣。


    另一人從樓下的遠方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從鬥笠之下投出,想要看一看謝鈺之對麵所坐的、為他指出了自己方位所在的,到底是何方神聖?但他並不能見到,從他的角度裏看過去,看到的隻是對方持著酒杯的右手,還有他一截紫色的衣袖……這絕非是謝鈺之所說過的精通易算的命裏術士,紫色極貴,若真是通術算者,他也要先算一算自己能否壓的過那顏色。


    但他也不懼,害怕這種情緒隻是在他尚還弱小的時候曾經浮起,現在的他,雖然還沒有可以稱得上強大,但也算是能夠在這天地間稍稍護得住自己的性命。


    他踏入了麵前的酒樓。


    當是時,清晨的薄霧早已消散,大路上晨起的客人往來不多,但也不少,客棧的一樓已經坐上了好幾個的席位,但二樓之中,卻也隻有葉遠和謝鈺之。鬥笠人不疾不徐地踏上了上方的樓梯,等到他走到了最後的一個階層時,他感覺到了窗口方向的二人向他投注過來的目光。


    他同樣迴視了過去。


    然後他晃了晃身子。


    “打擾了。”他低低說道,聲音有些沙啞,麵目在鬥笠的遮掩下不能看清,但言語之中卻是萬分誠懇。


    “看來我等待的朋友還沒有到來,”他的聲音過分的鎮定:“我且去下麵等他。”


    他無比自然地轉過身,就要下得樓去。


    “稍等。”另一道清朗的聲音從他的背後響起,鬥笠人僵住了身子。


    他頓在了那裏,像是在等待那人接下來的話,但葉遠隻像是突然起了興致,要邀請鄰客一般淡然說道:“要不要過來喝上一杯?”


    氣氛有些古怪,謝鈺之看了看雙方,但這並妨礙他此刻做出最為正確的選擇,他也同樣舉起杯來,大聲邀請道:“要等人,豈不是在高處才能夠看得更廣,朋友,還請過來一敘!”


    “不,不用了,”鬥笠人依舊沒有轉身,他語氣委婉地拒絕道:“我那朋友身高八尺,膀大腰圓,極好辨認,不必叨擾二位了……”


    葉遠笑了起來:“我請你喝酒,你真的要拒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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