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涼風,汗水打碎在青石板上。


    關山越在槐樹下,一遍又一遍地行拳。


    他拳腳舒展開來,白色的武袍帶起風聲,流轉周身的勁力激得衣袂飄揚如流水。


    曦光透過翠葉結成的蒼鬱簾幕,灑落在飄蕩的衣袍上,稀稀疏疏,像一粒粒細碎的金子落入湖麵,蕩漾起漣漪。


    最後一拳打出,袖中罡風鼓蕩,氣勁飛卷如浪。


    拳雖停,思緒卻又被某種莫名的牽引拉扯得離亂,第三十九次嚐試逆反先天,洗練出一身至純罡氣,仍是失敗。


    閉目靜觀,關山越感應著體內罡勁流轉,胸中平添一份燥氣。


    “仍是無法徹底收束心念嗎?離魂症,果真如此難以治療?”


    他從五歲起便開始以習武,一身根基打得紮實無比,卻在煉罡瓶頸坐困三年,就是因為離魂症。


    此病不僅讓關山越每每入睡時,都會不自覺地做一個又一個的怪夢。更讓他每次突破時,無法徹底抱元守一,最終功敗垂成。


    一邊思索自己身上的怪病,關山越轉身推開正殿大門,準備進行今日的例行參拜。


    大門敞開,便見一尊巨大的銅鑄鎏金神像,雄鎮於殿宇最深處。


    威嚴神像青袍金甲,紅麵長髯,橫刀而立。


    關山越走到神像前,自供桌下抽出三根尺長線香,恭敬作揖,拜了三拜,然後將線香插在香爐中。


    青煙嫋嫋,模糊了他的臉龐,隻有一對透亮眼眸仿佛燃著火焰似的光芒。


    可那光芒隻持續了片刻,便歸於沉寂。


    香案上還立著一尊二尺高的銅爐,暗紅色火炭散發出令人暖洋洋的熱力,熱氣蒸騰氤氳,爐蓋搖晃作響。


    關山越抬袖平揮,勁力如風掃,揭開銅爐蓋子。


    一股濃鬱至極的酒味兒裹挾著大片香氣撲麵鑽到鼻孔裏,有些萎靡的少年人精神頓時一振。


    他自供桌下取出一隻酒壺,晶瑩剔透的水光破爐而出,落入酒壺,壺底清澈可見,唯有異香縈繞。


    深吸一口氣,關山越已有些狂態,他撲倒在香案前,喃喃道:


    “鯨飲未吞海,劍,劍……”


    “劍氣已橫秋”這五字,像是一塊火炭,在他喉嚨間不斷翻湧滾蕩。


    關山越既說不出口,卻又不願輕易將這句話咽迴去,就像是一場心念之間的拔河。


    他不承認自己已經失了那份豪氣,卻又明白自己確實是已經困頓於此,絲毫不得寸進。


    終究未能說出口的豪言在喉管裏被收束成短促的氣音,他隻能舉起酒壺,一口飲盡,而後埋頭低笑。


    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迴蕩在空蕩殿宇中。


    “咳咳。”


    嗆了下,關山越止住了笑聲,麵上迅速泛起紅暈。


    他隻覺得腹中一團熱氣四處旋轉翻滾,暖洋洋一片,轉眼裏額頭上已是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關山越猛然一抖,渾身筋骨驟然發出了宛如一串鞭炮炸開的脆響,腳下磚石受罡氣激發,泛起一陣玉石般的光芒,絲毫未損。


    他身後一尺處,驟然炸開一條若隱若現的雪白虹光,罡氣破碎,如落雪紛飛。


    關山越知道,自己這三年來拳法雖然越發純熟,可若隻論對罡氣的掌握,其實是不斷下滑的。飲酒之後控製不住罡氣勃發,便是明證。


    練武一事,不進則退。


    他能在煉罡瓶頸強行停留這般時日,已是強提一口心氣不墜,勉力撐持的結果了。


    若非有師父不斷帶迴寶藥釀酒滋補,他更無能繼續嚐試突破。


    甚至今日突破失敗後,關山越還有一種模糊預感,若是再衝關不成,這輩子或許都無望先天武道,更不必提武道更高峰的大風光了。


    這對記事以來就被要求攀登武道之巔的關山越而言,無異於一種沉重打擊。


    再滿上一碗酒,關山越的視野已逐漸變得迷糊起來,他端詳著碗中蕩漾的光影,似乎又看到了嚐試突破時,那些驟然浮現眼前的光怪陸離之景。


    關山越心裏發了狠,幹脆至極地一飲而盡,喝完後,少年人打了個飽隔,扯著大舌頭呢喃道:


    “草!不讓我破境是吧,全給你拿下!”


    就在他半醉半醺之時,廟外忽然傳來錯亂的腳步聲。


    ——


    烈陽炙熱,劉觀背部一陣火燙,但此刻的他已被冷汗浸透,察覺不到絲毫暖意。


    劉觀一路疾馳,接連衝過幾條街道。他不住地迴頭,似怕後頭有什麽怪物追來,死死按住腰間刀柄的掌心,滿是汗水。


    霎時眼前出現一座紅漆大門,門後隱約可見一株參天古槐,枝幹虯結蒼勁,如臥龍盤踞。


    門上高懸一口古劍,刃光浮動如一泓秋水。


    惶急的年輕捕快這才安下了心,隻因這是庇佑槐蔭鎮二十年有餘的武廟。


    二十年的時光,足以讓任何一個槐蔭人對此發自心底的信任。


    他一步跨過門檻,扯著沙啞的嗓子吼道:


    “廟祝,廟祝!”


    劉觀一抬眼,就看見那一襲伏倒香案前的白衣人影,那一張少年麵孔醉眼朦朧,滿臉酒紅,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濃重的酒氣,充斥了整間廟宇。


    劉觀隻覺滾燙激動的身軀,像是被一陣冷雨當頭淋落。


    其實他知道,老廟祝沒能在事發時第一時間趕來,極有可能不是在鎮上。可當他真正看到這一幕時,還是忍不住地失望。


    他仍是鼓起最後一絲勇氣,發問道:


    “老廟祝不在嗎?”


    關山越抬起一雙醉眼,瞥了劉觀一眼,無情地擊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師父做昨晚便出門去了,說是要去白庭山係深處,找尋一種珍惜藥材。估計要一旬左右才能迴返。”


    劉觀呆住了,他長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句話,就像帶上了一副滑稽的麵具。


    關山越看他這幅樣子,挪動靠近,伸手拍了拍他呆滯的臉。


    “劉哥,這是咋了?”


    手掌拍擊臉頰的聲音輕而短促,劉觀卻如遭雷擊,他身軀猛然一垮,像是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氣。


    關山越伸手扶住劉觀那幾欲跌倒的身軀,再次問道:


    “到底怎麽了?”


    少年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勁,聲音宏大如古鍾顫鳴。


    劉觀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嘶啞道:


    “武庫死了十幾個弟兄,屍骨無存,是幽天泉的手段。有魔門真傳混入鎮子裏了!”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以嘶吼的方式喊出的。


    似乎將擠壓的惶恐全部傾瀉而出,劉觀隻感到渾身一陣無力,短暫的咆哮,氣血衝頭,使得他本來就不足的氣血紊亂起來,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無比。


    原本武廟是他最後的希望,可現在這最後一點微光也被磨滅了。


    對於關山越,劉觀根本不抱任何期待。


    這位小廟祝的武功確實不低,可煉罡大成武者,鎮上並非沒有。


    甚至於那位來自帝京的李都頭還是先天修為,可麵對一位魔門真傳弟子,又有何用?


    對生活在北荒大地的蠻人而言,雄踞北荒的魔門二教便是他們至高無上的天,魔門真傳則無異於行走人間的神明。


    畢竟蠻人這個族群,本就是魔門諸位宗師創造出來填補煉製各種魔寶的材料缺口。


    槐蔭鎮雖是由歸化大正朝的蠻族部落發展而來,卻依舊位於北荒大地,且鎮中居民多是蠻人,對於魔門的恐懼,是銘刻在骨子裏的。


    這等人物若放言要屠盡一座普通蠻人部落,那部落的蠻人們根本就不敢反抗,甚至還會自我獻祭,以免讓自己的臭皮囊,髒了魔門真傳們的手。


    若非槐蔭歸化大正,劉觀此刻也根本升不起絲毫反抗之心。


    氣血平複後,劉觀看著那個無動於衷的頹廢少年,隻感覺一股強烈的不平充斥胸間,他死死握住腰間長刀。。


    明白事不可為之後,劉觀直起身,抱拳道:


    “劉觀代槐蔭鎮,謝過武廟多年庇佑。”


    言畢,劉觀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而去。


    關山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無奈一笑。


    瞧不起我這個廢物可以,但別看輕了一座武廟的信諾啊。


    再說,破境不容易,死還不簡單嗎?


    就在劉觀即將跨出殿門時,他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沙啞嗓音:


    “師父不在,還有我。”


    在武聖神像那對肅冷眼眸的注視下,關山越長身而起。


    殿內長刀,忽起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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