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便是小年。

    這大約是整個林家最熱鬧的時候,裏裏外外都要打掃過去,祭過灶後就被嫌棄礙手礙腳的林瑜被白術從書房裏趕了出來,結果在花園子裏遇上了同樣被趕出來的賈雨村。

    一大一小兩書生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今日醉仙樓又有新品,先生可願與學生同去品嚐一番?”反正也讀不成書,林瑜想著自家酒樓裏正好趕著年節出了新的奶油蛋糕,便想著去嚐嚐。

    賈雨村不覺得林瑜這樣小大人一般說話有何冒犯,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難得的好日子,天氣又晴朗,家家戶戶祭罷灶送走了灶王爺,這一年的大事才算是有了下場。小童們嘻嘻哈哈地舉著糖瓜粘了一臉也不在乎,小舌頭在唇邊攪一攪,嘖,甜到心裏去了。

    賈雨村聽著細棉隔斷的窗外傳來陣陣笑聲,還有街麵上隱隱傳來的糕香,再看著小幾對麵正襟危坐、垂著眼捷靜靜地泡一杯清茶的小學生,心裏不知為何就想歎氣。

    素服鴉發,玉麵星眸,端得是靈秀非常,任憑外界紅塵攘攘,也不及此時室內一襲茶香。這非凡之家出非凡的人品,實在是羨慕不來,賈雨村結果林瑜雙手遞來的清茶一盞,聞著鼻端嫋嫋茶香,想起自己科舉中第詩書傳家的壯誌,一時翻滾的內心稍稍安靜了一些。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若有一日屢試不第,如這個小學生一般獨守一方清淨,不也自在?

    瓷杯磕在木桌上發出一聲輕輕的脆響,“醉仙樓到了,先生。”林瑜說。

    他可不知道因為自己抱著好奇的心態留下的啟蒙先生在一瞬間,腦子裏閃過了和紅樓一書的蠅營狗苟隻為起複截然不同的念頭,或許知道也不會在意。

    所謂賈雨村眼中的一方清淨,又何嚐不是他算計來的呢?就算是還停留在現代思維的林瑜,也知道在這個時代想安安心心地當個宅男沒有一定的權勢支持根本做不到。

    獨守一方清淨?還是先老老實實地去考科舉吧!

    醉仙樓這時候正熱鬧著,雖然不是飯點,但是因為樓裏前段時間開始賣的一種名為雞蛋糕的新式糕點,聚齊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婦人專等著買了好迴去。這年尾了,人格外多了一些,都想著一年了給自家媳婦小子甜甜嘴。就算是醉仙樓比平日裏多蒸了一爐,但還是供不應求。

    人多了,自然就亂。

    掌櫃的在前頭給沒買到的大家夥賠罪,這也是常例,自醉仙樓裏開始賣這樣糕點以來,常常僧多粥少,大家習慣了之後,咕噥兩聲也就散了,待明日再來。

    隻不過,今日偏偏不一樣一些。

    醉仙樓原本就是林母的嫁妝,後來名義上被張家給抬了迴去,但是這些年來還是林瑜自己管著。是以,林瑜一來,就被恭恭敬敬地請進了二樓的雅間。他無意在賈雨村麵前隱瞞這種特殊,醉仙樓是姑蘇最大的酒樓,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這裏和張林二家的淵源,刻意隱瞞反而惹人懷疑,徒惹笑話。

    恭敬地請了先生先點,林瑜隻說自己還是老樣子,添上新做的糕點。本就不是用飯的時候,賈雨村秉持著君子克儉的規矩也隻稍稍叫了兩樣。

    見穿著灰色短衣的小二恭敬地束手退下,賈雨村這才滿意地點頭,道:“這裏的規矩倒好。”

    林瑜輕笑一聲,心道花了不小功夫調|教出來的,可不得好麽,否則豈不是白費他的功夫。正要開口迴答,卻正好聽到樓下拔高了的聲音,顯然是鬧起來了。

    他止了口,伸手推開雅間的窗扇,留下一個微微的縫隙,靜靜地觀察著樓下發生的事。

    “小爺我的鳥就愛這口怎麽了,也不看看小爺是誰,開門做生意連這點眼力見也沒有?”高高的嗓門配著男子變聲時期的公鴨嗓,格外的刺耳難聽。林瑜一瞅,優秀的記憶力將此人麵貌從腦海的角落中挖了出來,那不正是他那好二叔爺家的孫子,人稱琪哥兒的麽。他想著,眼睛一彎,有意思。

    掌櫃的不卑不亢地拒絕顯然沒什麽用,有些人大約天生就聽不懂什麽叫做拒絕,或者說,他還沒達到這一場的目的。

    外頭漸漸聚起一幫子看熱鬧的閑漢,倒是一開始因著買不到糕而不滿的人看這架勢,各個機靈地轉身溜了。林瑜不由得一歎,這年頭小老百姓的生存智慧啊,不可小覷。

    那琪哥兒並不在意,仗著身邊圍了五六個家丁,格外囂張地指著人的鼻子道:“你做不得住,總有做得主的人。”他眼珠子一轉,不懷好意道,“正巧,家裏人瞧見我那好弟弟來著這裏,我親與他說,要多少糕不能?便是要那糕的方子,隻怕也得手捧著交與我家!”

    邊上的閑漢一聽,更加得勁的起哄起來。琪哥兒聽著邊上熱熱鬧鬧地應和聲,仰著頭更加得意洋洋起來。

    樓上的林瑜一聽,不由得一笑,不過他暫時也沒有和這種人麵對麵的打算,隻好對著賈雨村

    歉意道:“攪了先生的興致了,先生是與我一同迴去,還是換個雅間?”

    賈雨村搖搖頭,道:“興致已經盡,還是迴去看兩頁書自在。”那種豪門的公子的做派,實在讓人厭惡非常,這時候哪怕珍饈在前,他怕也是吃不下的。

    林瑜點點頭,輕輕撥了撥窗邊的搖繩,一直守在外麵的小二便走進來,引了兩人從雅間的另一側小門走,悄無聲息地離了酒樓。

    賈雨村坐在馬車裏,微微掀起一絲縫兒迴頭看去。那琪哥兒還在大門口胡攪蠻纏,倒是那掌櫃的笑眯眯,卻滴水不漏地將人擋在了外邊。他沉吟一下,問道:“那可是你那二叔爺家的小子?”賈雨村是聽好友李先生講過林族裏三年前那一場財產爭奪,想來想去,覺得也就隻有那一家的小子才會這般囂張無禮。

    “正是,他是我那二叔爺小兒子家的,先生看此人如何呢?”林瑜放下手中的茶杯,饒有興致地問道。

    賈雨村搖搖頭,他的父母早亡,也經曆過這般族裏的欺壓,怎麽會對那種人有好印象,直言道:“蠢物一個。”

    林瑜笑得大眼微眯,道:“可不是,家學淵源啊!”

    賈雨村被自己這年幼的學生那不動聲色的刻薄給唬了一跳,端著茶杯想了想倒是覺得無甚意外,畢竟能鐵了心將家治理得那樣服服帖帖,怎麽又會是心軟好欺之人。一時心裏倒是覺得和這個學生親近了一些,語重心長道:“這話可不能讓人聽見,若是那家汙你一個口上無德,少不得是一個麻煩。”

    林瑜歪著腦袋看看自己憑著興趣挑得啟蒙老師,乖巧道:“謝老師指點。”又問,“是影響科舉考試嗎?”

    賈雨村點頭又搖頭,笑道:“哪那麽容易影響考試了?不過是世人多庸碌,愚者讒言,為這個傷了己身,實在不智罷了。”說著,興致來了,便細細地和他講起了本朝科舉製度。

    本朝科舉正經分鄉試、會試、殿試,不過鄉試之下另有童生試。童生試還分三次,縣試、府試、院試。過了縣試與府試便是童生,再過了院試,就是正經的秀才了。

    如林瑜,他隻需要有一名廩生和四名鄰人作保,便可在本縣參加縣試,縣試由當地知縣主持。是以賈雨村才提醒自己這個學生略注意莫被那家人家尋了麻煩去,林族畢竟算得上當地望族。若是那一家豁出臉麵來,跑去知縣那邊如此這般一番,實在沒什麽好處。

    就算張家與林瑜撐腰又如何,少不得在老父母那邊的印象已經壞了。

    原是案首的,沒了案首,原是中的,變成沒中,可不都在老父母的手裏。

    林瑜眼珠一轉便明白了這先生所慮何事,少不得謝過賈雨村的提點。

    不過,他卻沒有告訴他這個便宜老師,那就是他可從來沒有準備在解決這家人、不、解決整個林族之前去參加科舉考試。

    而今年,也不過是他留給那一家人最後一個好年罷了。

    迴到外書房,林瑜召來林老管家,吩咐道:“讓大廚房裏蒸個幾籠的雞蛋糕,給二叔爺家送去,就說我的話,給琪堂哥喂鳥玩兒。”

    林老管家已經從跟車的子醜那裏聽過剛才在醉仙樓發生的事,也不質疑這是不是暴露了自家有雞蛋糕方子這一事,趕忙應了,又聽林瑜問道:“那邊的飯莊生意如何?”

    他問的便是原林家的,如今被他那二叔爺把著的兩家飯莊。

    “一日不如一日。”林老管家從不忘林瑜的吩咐,即使他平日裏不問也一直使人關注著那兩個飯莊的動靜。如今林瑜問起了,便胸有成竹地迴道,“原本那兩家菜式一般、糕點最好,如今有物美價廉的雞蛋糕擠兌著,生意清淡了許多。”

    林瑜點點頭,他一向對菜譜沒什麽興趣,不過是適逢其會,拿出來打擊人倒好,如今可不是上鉤了?

    “告訴那兩個飯莊掌櫃的和賬房,今年可以多拿一點,至於能拿多少,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了。”

    他那好二叔爺大概怎麽也想不到,原本以為握在手裏的產業,早就在林瑜的授意下變得千瘡百孔。就算他們把原本所有的掌櫃小二換成了自己的心腹又如何呢,有時候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威逼加利誘,這手段林瑜可熟練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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