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傍晚,已經有些燥熱了。


    衣衫襤褸的老人家駝背得嚴重,吃力地彎下腰,在半人高的垃圾桶裏翻找,後退時,絆到了放在身後的蛇皮袋,一袋子的塑料瓶滾落得到處都是。


    老人年邁,動作有些遲緩,轉過身去一個一個撿起來,伸出去的手瘦骨嶙峋,有些髒汙,布滿了老年斑。


    這時,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也伸了過去,虎口處有顆痣,手的主人動作很慢,很斯文,將那散落在路邊的塑料瓶拾迴老人家的袋子裏。


    老人家抬頭,笑笑:「謝謝啊。」


    是個斯文儒雅的男人,很年輕,戴著眼鏡,穿了正裝,手裏拿著一本書,他將塑料瓶子都裝好後,替老人家提到了一邊:「我住的地方還有一些,但不是很多,您要嗎?」


    真是懂禮貌的年輕人。


    老人家連點頭:「要的要的。」


    他笑得溫和有禮:「那您等我一下。」


    「好的。」


    蕭荊禾腳步放慢了些,目光落在了馬路對麵。


    容歷順著她的視線瞧過去:「認識?」


    她點頭:「是鄰居。」


    他便又看了一眼。


    「他人很好相處,人緣特別好。」江裴搬來這裏的時間不長,不論是之前的老住戶,還是保安與物業人員,對他的評價都很高,都誇他斯文有禮,還樂於助人,對人幾乎有求必應。


    說話間,江裴已經走過來了,語氣很隨和,同蕭荊禾打招唿:「蕭小姐。」


    蕭荊禾聽何涼青說,江裴的書大賣,今天有簽售會,便禮貌性地問了句:「簽售會還順利嗎?」


    「嗯,很順利。」江裴看向容歷,「男朋友嗎?」


    蕭荊禾點了點頭。


    「你好。」江裴上前,隔著禮貌的距離,伸出手,「我是江裴。」


    容歷伸手,握住了幾秒,鬆開:「容歷。」


    沒有刻意攀談,江裴走在前麵,腳步不疾不徐,始終隔著適宜的距離,他問得隨意:「聽何醫生說你住院了,身體沒事了嗎?」


    「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


    進了電梯後,便沒有再交談了。


    等江裴進了對麵的公寓,容歷才說了句:「我不喜歡那個鄰居。」


    蕭荊禾低頭在開門:「為什麽?」


    說不出來為什麽,就是不喜歡。


    容歷極少這樣不由分說:「以後不要理了。」轉而一想,他擰著的眉頭鬆了,「也沒機會理了,你要搬到我那裏去住。」


    「知道了。」


    蕭荊禾笑著把人牽進去,哢噠一聲,關上了門,門口正對著對麵絳紫色的門,門後,男人站在貓眼前,看了許久,笑了笑,走到客廳,打開立式的留聲機,一首輕緩的調子蕩蕩悠悠地響起。


    「mystepintoeternity,isnotwhatitmighthavebeen……」


    蕭荊禾的東西不多,就兩個箱子,她收拾好離開時,何涼青還沒有迴來。不到八點,她就到了容歷那邊。


    「容總。」


    蕭荊禾在客臥裏整理行李,容歷去客廳接:「有沒有查到什麽?」


    電話那頭是男人的聲音:「我調了刑偵隊的資料,不管是法醫那邊,還是法證那邊,都沒有什麽突破性的證據,兇手太狡猾,現場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不論是指甲油還是紅酒,都是市麵上最常見的,也采不到指紋。」對方停頓了一下,繼續,「蕭小姐公寓那邊也讓人盯著了,還沒有出現可疑目標。」


    沒有在附近出現過,那麽,也有可能就住在小區裏。


    容歷怕驚擾了房間裏的人,壓低了聲音:「把所有住戶都排查一下。」


    「我知道了。」


    不是信不過刑警,是不能坐以待斃。


    容歷掛了電話,又撥了個號碼。


    「舅舅。」


    容歷問他:「在哪?」


    「外麵。」


    他看了看時間,去廚房倒了杯熱水,漫不經心地問了寧也一句:「還跟著人家?」


    寧也悶著聲:「……嗯。」


    容歷又去冰箱裏拿了牛奶,倒了一小杯,溫在熱水裏:「想辦法,把人帶到你那裏去。」


    寧也愣了一下:「舅舅的意思是?」


    他再添了點熱水:「讓她跟你一起住。」


    「……」


    白天不是還說要智取的嗎?怎麽到了晚上就叫他蠻幹?他還一直以為他小舅舅是正經人。


    「會、會不會太快了?」電話那頭,寧也腦子裏黃色的顏料一下子就暈開了。


    「你舅媽住的那個地方,可能被一個反社會人格的變態殺人犯盯上了。」容歷簡明扼要,「在人被抓到之前,不要讓她落單。」


    反社會人格的變態殺人犯……


    「嘟嘟嘟嘟嘟……」


    電話已經被寧也掛斷了。


    蕭荊禾從客臥出來:「容歷,你這還有一間空房。」


    「嗯?」他碰了碰杯口,溫度剛剛好,端過去給她,「外賣沒那麽快,你先喝點牛奶。」


    她喝了一口,是溫的,胃裏一下舒坦了許多,又喝了兩口,把剩下的溫牛奶餵到容歷嘴邊,問他:「能讓涼青搬過來嗎?我放心不下她。」


    「我已經安排好了。」他低頭喝了一口,不太喜歡純牛奶的味兒,「讓她住寧也那裏。」


    寧也對何涼青的心思蕭荊禾很清楚,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合適:「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


    「住我們這也不方便,」容歷的理由是,「撞見我們親熱不好。」


    「……」


    他把剩下的牛奶含著,低頭吻她,渡過去給她,一股子奶味在兩人唇齒間瀰漫,嗯,突然覺得純牛奶的味兒也不錯。


    因為黃金周,醫院病人比較多,何涼青快九點才下班,剛走到小區門口,便瞧見路燈下蹲了個人。


    低著頭蹲在那裏,很像一顆蘑菇。


    她走過去:「寧也。」


    寧也抬頭,眼睛裏潮潮的,像一對剛剛水洗過的黑曜石,他渾身都濕漉漉的,悶青色的短髮軟趴趴地耷拉在腦袋上,樣子看上去很狼狽。


    何涼青看了他許久:「你怎麽在這?」


    那顆蘑菇還蹲著,仰著腦袋:「我在等你。」


    五月的夜裏,有風。


    何涼青把額頭散落的發別在耳後,聲音溫溫軟軟的:「很晚了,迴去吧。」


    他就知道她會趕他走。


    他腿麻,扶著燈杆站起來,說:「我沒有錢。」他皺了皺眉,聲音悶悶的,有氣無力般,「你上次拒絕我之後,我就開始一蹶不振,天天打架鬥毆,學校已經把我開除了。」


    舅舅說的,她心軟。


    寧也低頭,聲音更蔫兒了:「我爸媽也不認我這個兒子,把我趕出了家門。」


    三十六計中第三十四計——苦肉計。


    他抬頭,一雙眼睛有些紅,不像平時那般的意氣風發,狼狽又落魄:「我已經兩天沒吃過飯了。」


    何涼青秀眉緊緊擰了一下。


    寧也腿蹲麻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麵前,頭髮還滴著水,有點可憐巴巴的:「你把我撿走吧,我很可憐。」


    何涼青怕他下一秒就哭出來。


    「你衣服怎麽濕了?」她問,聲音更輕了。


    怎麽濕了?


    哦,剛剛他掛了小舅舅的電話,就抄近路來蹲人了,路上碰到了灑水車,就讓灑水車噴了一陣,看起來能更可憐點。


    寧也發誓,他不是個喜歡撒謊的人,是沒了辦法了:「我太餓了,就跑去吃霸王餐,被老闆打了一頓,還澆了一桶水。」


    溫柔善良的人容易心軟:「被打了嗎?打哪裏?」


    寧也揉揉太陽穴:「被打了頭,現在還疼。」他想了一路,要帶她走比較困難,所以,一定要先住她那裏,他抱著手,顫抖了一下,「你要不要把我撿走?你不撿的話,我可能會凍死在這裏。」


    何涼青遲疑:「快夏天了。」凍不死。


    「哦。」寧也悶聲悶氣,可憐又委屈,「那讓我餓死好了。」


    「……」


    以前都沒有發現,他這樣可憐。


    何涼青拿出錢包,把身上現金都給他,他不接,她便塞在了他衛衣的帽子裏:「你先去吃飯。」又從包裏拿了一張銀行卡,「然後去酒店住。」


    寧也:「……」


    他都這麽可憐了,還不肯撿他迴去嗎?他想,她一定一點都不喜歡他……


    何涼青把手裏的一袋麵包也留給了他:「我先迴去了。」


    一想到舅舅的話,寧也急了,扔了袋子去追:「等等——」


    碰巧,就是這時候,一輛摩托車開過來,寧也就看了一眼,做了個預估,跳出了人行道。


    「呲——」


    剎車聲拉得很長,然後就是一聲慘叫。


    何涼青迴頭:「寧也!」


    他躺地上,一動不動。


    何涼青臉都嚇白了,跑過去,蹲下:「你沒事吧,有沒有撞到哪裏?」她碰都不敢碰寧也,紅著眼,快要哭了。


    「我手斷了。」他躺著,眼睛快要睜不開的樣子,虛弱地說,「腿也斷了……」


    摩托車車主:「……」


    哥們,老子的車碰都沒碰到你啊,碰瓷阿啊啊啊!


    容棠是晚上十點接到的電話,容歷打過來的。


    「姐。」


    她吃驚,容歷是個老古董,晚上很少聯繫異性,包括親姐:「什麽事啊?」


    「寧也出車禍了。」


    一句話,天塌了。


    容棠腿軟了一下,她扶著桌子,聲音都在抖:「人在哪?怎麽樣了?」


    「他沒事。」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剛要問怎麽迴事,容歷就說:「你去醫院,跟他斷絕關係。」


    「?」


    什麽鬼?


    容棠又懵又慌,一顆心跟坐雲霄飛車似的,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那邊,容歷解釋得很簡單:「他在追一個女孩子,要用苦肉計。」停頓,又說,「那個女孩子你也見過。」


    容棠臉上是大寫的懵逼:「哪家的姑娘?」


    「阿禾的室友。」


    有印象了,她記得那女孩子大了寧也四五歲:「年紀差得有點多啊。」沒別的意思,就覺得人家一個思想成熟的姑娘,肯定看不上自家那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


    容歷不置可否,隻說了句:「寧也被拐賣去汀南的時候,是她報的警。」


    臥槽!


    救命恩人!


    容棠目瞪口呆了半天,全懂了:「學你這個舅舅以身相許啊。」


    當年那姑娘才十幾歲,寧也更小,這就被他給惦記上了,臭小子,跟他爸一個德行!容棠沖客廳喊了一聲:「寧同章,你兒子懷春了,你要當爺爺了。」


    因為看電視的時候誇了某個女演員腿好長而被罰跪鍵盤的寧同誌:「……」


    醫院。


    主治醫生拉開簾子,走出來。


    何涼青猛地起身:「醫生,他怎麽樣了?」


    主治醫生與病床上『虛弱』的病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寧小少爺:把事情辦好,少不了好處。


    主治醫生:曉得嘞!


    「左腿骨折,右手也骨折了。」


    摩托車車主:「……」


    六月飛雪,冤死了!


    主治醫生露出悲痛的表情,眼神複雜地看著何涼青,特別鄭重地叮囑:「你是他女朋友吧,這幾天要多費心了,他手腳都傷了,很不方便,非常容易造成第二次損傷,你一定要寸步不離地照顧他。」


    強調了寸步不離。


    何涼青臉色越發的蒼白,看著病床上動都動不了的寧也,很愧疚,很自責。


    「寧也!」


    病房門口,突然一聲河東獅吼,是容棠來了:「你這個不孝子,我要跟你斷絕母子關係!」


    主治醫生作勢要去拉。


    容棠氣壞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行!」她從包裏摸到一串鑰匙,扔在了地上,「這棟房子就當補償你的,以後你要是再敢邁進我家門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何涼青白著小臉:「伯母——」


    容棠打斷了,態度很堅決:「你不用為他求情了,我沒有他這樣的兒子!」說完,眼神都不給寧也一個,看向『肇事車主』,「就是你撞的是吧,你跟我出來一趟。」


    風風火火的,容棠說來就來了,說走就走了,雲彩都不帶走一片。


    摩托車車主擦了擦汗,趕緊跟出去,雖然他是冤枉的,可他也不瞎,看得出來對方背景了不得。


    好倒黴啊。


    他戰戰兢兢,先道歉再說:「對、對不起。」


    容棠把急診室的門關上,往裏瞧了兩眼,表情跟翻書一樣,一秒鍾切換:「沒事沒事,嚇到了吧。」她笑得和善,摸出一張支票遞過去,「真是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你一定要收下。」


    車主:「……」


    容棠又瞄了一眼急診室裏頭,擺擺手:「你可以走了。」


    車主:「……」


    這一家人,都是智障嗎?


    他顫顫巍巍地接了支票,看了一眼上麵的數字,不,不是智障,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


    容棠在外麵打了個手勢,主治醫生立馬會意,帶著兩個小護士趕緊撤了,就留下孤男寡女的兩個人在裏麵。


    寧也躺在病床上,看上去蔫兒吧唧的,眼睛有點紅,臉色很白,可憐兮兮地看她:「我這麽可憐,你還不管我嗎?」


    何涼青最大的優點,也是她最大的弱點,她心軟,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用力點頭,說:「我管。」特別鄭重地說,「我管你。」


    寧也笑了。


    他的何醫生,真是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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