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妙的換心手術非常順利,主刀醫師說他從未見過外來心髒能與病患本人如此契合,仿佛一個奇跡……但這些溫小良都不知道了。

    國立第一醫院住院部二十樓的單人間病房,溫小良躺在這裏,四肢都紮著管子,藥液與維生營養液通過管道流進她的身體裏。

    三天前她被人發現倒在路邊,自那之後,她便再沒睜開過眼睛。

    瀕危。

    心肺不知緣由地衰弱,多器官出血,血小板急劇減少,白細胞紊亂,免疫係統不起作用……複雜的並發症令專家們目瞪口呆。有人猜測溫小良是感染了某種新型病毒,但最先進的分析儀也沒能在她血液裏檢查出任何異樣。

    溫小良昏迷前最後一個接觸的人是一家蛋糕店的老板,這個臉圓圓的大叔說,溫小良當時看起來麵色蒼白,動作也非常遲緩。她買了兩隻草莓蛋糕,剛出門就倒了下去。

    丁言確信這家店的老板說的是實話,沒有一個父親能在自己的女兒被人用槍頂著頭的時候說慌。

    不止這家店的老板,三個月以內,所有和溫小良有過接觸的人,丁言全都查了個遍,卻一無所獲。

    她就像是在夢裏觸犯了禁忌,醒來後詛咒應驗了,身體開始崩潰,僅此而已。

    上午十點,丁言來到國立第一醫院住院部。

    盛京這幾日陰雨不斷,整個城市籠在黑雲裏。醫院裏的花全敗了,雨水將殘瓣衝進下水道。

    丁言上了二十樓,電梯門打開,他沿著清冷的長廊向前走,很快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隔離病房前,秘銀長發,深紅禮帽,雙手插在口袋裏,側影像一隻對一切都無所用心的鶴。

    丁言走過去,他的鞋底踏在金屬地麵上,不輕不重。

    他來到那人身側,隔離病房的玻璃上映出他們的麵孔,玻璃的另一側,躺著那個半隻腳踏進死亡深淵的女人。

    最先開口的是慕斯禮。

    “碳基生物的身體真是脆弱。”他說,語氣說不清是感慨還是輕慢,“病毒,細菌,寄生蟲……一個受到感染的傷口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丁言沒有轉頭,他望著玻璃裏映出的慕斯禮,淡淡道:“你之前讓她做的分離實驗,有成果了嗎?”

    溫小良去蛋糕店前的上一站,就是慕斯禮的實驗室。

    “哦,她和你說過了?”

    慕斯

    禮迴過頭來,深紅色的禮帽下,他的眼眸孩子似的彎起:“嗯~算是成功了一半吧。”

    “還差什麽?”

    “普適性。”他聳聳肩,“雖然分離機做出來了,但能用那台機器分離思維束的人隻有我一個,換了別人,精神會直接被粉碎。”

    “斯空星人的精神力很強大。”

    其實這個空間裏的三個人精神力都不差。但最強的那個現在已經躺在病床上了。

    “我們是類矽基生物,這裏的構造和你們不一樣。”銀發的星主指了指自己的頭,眯眼笑,“不過,要我說,就算換了其斯空人來也一樣,除非他們也有‘星主’的加護。那台機器很兇殘呀~”

    病房裏,心電監護儀發出的低聲波一圈圈向外擴散,碰觸到隔離窗後又折射開,仿佛蜜蜂徒勞地拍打著翅膀。

    走廊上,響起了丁言情緒難辨的聲音:“我去過你的實驗室,你把所有的機器都處理了。”

    “機械構造圖還在,想要的話我可以拷貝一份給你,收費的。”慕斯禮按著禮帽,笑,“畢竟我為它沒少花心思。”

    “我的秘書會與你聯係。”

    “歡迎~不過動作要快,我今天下午兩點的飛船。”

    “……迴斯空星?”

    “對。”

    “你不等她醒?”

    “斯空星的星主要換人了,那之前要處理的事有很多。”他伸出手,略略抬起禮帽,讓丁言看到他銀發裏出現的一縷煙灰。

    斯空星人天生一頭銀發,隻有接近死亡時才會銀發轉灰。

    丁言連一根眉毛都沒動一下。自從溫小良進了重症隔離室,他的表情似乎也隨之抽離了。

    慕斯禮放下禮帽,臉上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笑:“所以我說,那台機器很兇殘。”

    丁言:“這是副作用,還是代價?”他曾從溫小良那裏聽過,慕斯禮以己身為實驗品,數次進出尚在研製中的分離機。

    慕斯禮:“都有。不過無所謂,反正這具身體我本來也要丟掉。”

    這個瘋狂的男人,將血肉之軀視為累贅。

    丁言沒再說什麽。他注視著玻璃中映出的慕斯禮,看他是如何麵帶微笑地望了窗後的病人一眼,然後仿佛再沒什麽留戀似的,幹脆地掉頭離開,邁入昏蒙的長廊。

    電梯門打開,慕斯禮走了進去,電梯門閉合。不一會兒,

    電梯再度打開,裏麵邁出一個高個青年,穿著淺灰色風衣,麵色不快,仿佛剛與一個刺眼的家夥狹路相逢。

    他徑直走向丁言,直視他:“姓慕的訂了迴斯空星的船票,今天下午兩點。”

    同樣的信息,丁言剛才已經從慕斯禮本人口中得知了。“我知道。”他說。

    陸常新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胸腔裏的焦慮燒成了怒火:“就這樣讓他走?”

    “我們沒有扣留他的理由。”

    “隻要你發話!什麽理由找不到?”

    丁言轉過頭來,他的眼珠黑得像冬夜,無表情,冷冷的。

    宛如三伏天裏吞了一口冰渣,從頭冷到腳,陸常新下意識地退了半步,骨肉深處,不其然地就迴憶起了曾經的疼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不知道丁言和溫小良之間的孽緣,冒失地卷入其中,莫名地就挨了丁言一頓揍。

    ——如果是此刻的丁言,那時自己絕不會隻是斷一根臂骨那麽簡單。陸常新腦子裏驀地躥過這個念頭,然後他後知後覺地理解了,丁言比任何人都更在乎溫小良的生死,也比任何人都更懷疑慕斯禮。

    但他卻隱忍著,沒有出手。理由有很多,其中之一是……

    “我想不到他對付她的動機。”丁言說。

    陸常新也不明白,但他堅持:“就是他。”

    “直覺?”

    “直覺!”

    “我記得你的虛數感應基因值比普通人還低。”

    “你的基因值高!你說呢?”

    “是他。”

    “……”陸常新啞然。丁言接得這麽幹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定定神,正要振臂高唿“那就讓我們幹他[嗶]的!”就聽到他認定的老大輕飄飄地下了決定:“繼續監視他。”

    “……”

    “……”

    “……切。知道了!”

    他連身上的每根汗毛都在表達著抗議,但丁言像是沒察覺似的,轉而提起另一個人:“阿熙怎麽樣了?”

    他神情一黯:“還是那樣。夏汛期結束之前,她都必須待在哈斯星的本家。”

    “和她聯係吧,請她盡快過來。”

    陸常新驚愕。

    強大的能力背後總是背負著代價,陸常熙的虛數感應基因值遠超常人,擁有驚人的第六感,與

    此相對,每年夏天,她都會陷入間歇性癔症,不但自己痛苦,她大腦產生負麵幻覺還會影響到身旁那些同樣有過悲傷過往的人……因此每年這個時候,她都將自己幽閉在位於哈斯星的本家。

    多年好友,丁言很清楚此刻求助於陸常熙,對陸常熙和他都是折磨,但他仍請求陸常新將她請出來。

    丁言……大約在害怕。陸常新想。他怕錯過某些光靠肉眼和邏輯無法察覺的關鍵點,因此才求助於陸常熙的過人直覺。

    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這個請求。

    頷首,他承諾:“我去和她說。”

    丁言沒說話,但陸常新能感覺到他微微軟化的情緒。過了幾秒,丁言低聲道歉,陸常新搖搖頭,靜默片刻,換了個話題:“胡妙的手術很成功。”

    丁言沒說什麽,陸常新便明白他沒有餘力關心對溫小良以外的事物,咽迴了餘下的話。

    胡妙的手術確實很成功。

    她胸腔裏安上了新的心髒,舊的那顆心被放進了國立醫院的人體器官儲存室。

    儲存室內外都有二十四小時電子監控,四周還有數名專門人員看守,但這些都攔不住那個銀發的男人。

    慕斯禮是從正門進來的。他出現得正大光明,毫不遮掩他此行的目的——他來帶走那顆不久前才從胡妙胸腔裏取出的心髒。根據《星際互助條約》,他有這個權利——畢竟胡妙現在使用的那顆心髒,正是他援助的。

    他不過是作為一個無償援助者,在提供了一顆心髒後,索迴了另一顆暫無用處的心髒而已,合情合理。

    那顆舊心髒被裝在液氮低溫儲存盒裏,慕斯禮直接帶走了整隻盒子。他走得坦坦蕩蕩,舉手投足從容大方,直到他坐上返迴斯空星的宇宙飛船,丁言和陸常新都沒意識到他帶走的不僅僅是一顆心髒而已。

    斯空星與奧丁星相距數十萬光年。在宇宙飛船內度過了十六個小時後,慕斯禮和他手中的低溫儲存盒一起沐浴在了斯空星的獵風中。

    時值斯空星的深秋,秋風迅疾,風中激蕩著植物孢子,熾金橘紅,像一場隕星雨。

    慕斯禮深吸口氣,對著空氣說:“到家了……茉茉。”

    有什麽在他瞳仁深處閃了閃,轉瞬熄滅,似人魚閉上了眼睛。

    “還沒醒麽……”他笑了笑,“在做夢嗎?”

    話音落地,無人應答。

    銀發的男人悠悠地走在秋光裏,笑容愜意。

    “好夢。”

    ……

    溫小良剛醒來那會兒,並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淪為階下囚。

    她睜開眼,看到湛藍色的天空,感覺得到身下草地的柔軟,植物的甘香沁人心脾。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噩夢,夢的內容卻記不清了,不過既然已經醒來,似乎也沒必要去深究她究竟夢到了什麽。隻是一場夢而已。

    ……好累。

    她想閉上眼再補個眠,卻忽然發現眼皮不聽使喚。

    怎麽迴事?

    更古怪的事發生在後麵,她感覺自己站了起來——確切地說,是她的雙腳自發站起,向前邁步,全程不需要她這個主人半點參與。

    溫小良呆了呆,然後腦內靈光一閃:哦,我還在做夢?

    身體依舊自顧自地前進著,像在默認她的猜測。它來到一處湖泊旁,站定,水麵忠實地映照出它此刻的模樣——

    一身斯空星貴族的傳統服飾,珠白與暗金完美搭配,綢緞外套懶懶地披在肩上,鎖骨半露,銀發垂墜……再向上,是一張比例完美的俊臉。

    溫小良差點驚掉了眼睛。

    我竟然夢到自己變成了慕斯禮?!……這難道是某種隱喻?——不不不,我確實沒對他有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水麵上的慕斯禮抬起了手,將遮住前額的劉海撥開,於是溫小良就瞧得更清楚了些……那雙眼睛在笑。

    ……有什麽好笑的?

    “下午好~”

    她說……不,是慕斯禮說……等等,但現在她就是慕斯禮……這該怎麽算?

    “嗯?怎麽不說話?嚇到了?”他說。

    她想張嘴,接著發現自己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身體像被固定在了化石裏。

    “哦,我忘了。嗬……出來吧。”

    很快,她感覺到那股束縛感消失了,身體像是被人從玻璃罐裏拎了出來,五感變得敏銳,風裏植物的甘香更加清晰……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白皙修長,仿佛是鋼琴家的手。但無論它外形再怎麽文氣優美,這也很明顯是一雙男性的手……並且充滿力量。

    她揮了揮手,一種肉眼難覓的波動從她手心飛了出去,湖麵突然起了漣漪,數秒後,幾隻死魚浮了上來。

    奇異的力量……應該是精神方麵的異能。那些魚全是腦死亡。她這具身體抗魔能力算是不錯了,但全是被動技能,沒有主動攻擊係的。

    她靜了幾秒,歎口氣。

    “明明是從沒接觸過的精神異能,卻用得這麽得心應手……就算做夢也沒有這麽逼真的。”

    人類以經驗和**為藍本創造出夢境,完全沒經曆過的事情,怎麽也不能憑空捏造出來。

    所以這不是夢。能順暢地使用精神異能,那是因為這具身體早就習慣了這種使用力量的方式。換句話說……

    “我現在在你的身體裏,對吧?”她對身體的真正主人說。

    笑聲響起,接著逼仄的感覺再次襲來,溫小良感覺自己又被裝進了玻璃罐裏。然後慕斯禮深深笑著,問她:“好玩嗎?”

    不喜歡。她更習慣拳拳到肉的幹架方式。

    她一麵努力在莫名混沌的大腦裏搜尋記憶,一麵以心音發問:[怎麽迴事?我為什麽在你的身體裏?]

    “理解得真快呢。啊對了,我們這種情況,應該算是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了~怎麽樣,開心嗎?”

    [不。]

    “冷淡也是你的迷人之處呢。”

    [……]

    “好吧,偶爾也要滿足小貓咪的好奇心。——之前發生了什麽,還記得嗎?”

    她抬頭望天——想象中望了一迴天——然後迴答:“我記得你讓我去實驗室,你把我帶過來的機器部件安裝到分離機上。”

    “嗯~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再一睜眼,就發現我跑到了你的身體裏。

    很明顯中間出了什麽意外,但她完全想不起來。記憶碎了。

    慕斯禮沉默了一下,然後哧地笑出聲:“你總能帶給我驚喜……‘忘記了’?嗯,忘得真是時候呢。”

    她在意識海裏疑惑地看著他。

    “沒什麽~想不起來就慢慢想,反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他站起身,“來吧,我帶你看看現在的斯空星。”

    [……]

    不錯,這裏是斯空星。數百年前她曾來過這裏,並在這顆星球生活了十年,直到最後被慕斯禮“殺死”。那時她的身份是“溫茉茉”,血統尊貴的大小姐,慕斯禮比起她還低半階。

    現在他成了一星之主,她倒連自己的身體都弄丟了。

    “星主”居住在“天域星宮”,當她還是溫茉茉的時候曾隨著父親來過這裏。百年過去,古老的建築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但庭苑裏的植物變了,她記得當年那裏種的都是些斯空星的傳統名種,但現在,這裏仿佛成了宇宙園藝匯展中心……叫得出名與叫不出名的奇花異草齊聚一堂,連她這個植物學家都大開眼界。

    慕斯禮:“喜歡嗎?”

    她實話實說:[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慕斯禮就大笑。坦白講他那個模樣,和所有看到女人戴上自己買的珠寶的丈夫沒什麽兩樣,炫耀裏透著得意,得意裏透著心滿意足,蠢乎乎的。

    [我能摸一下嗎?]溫小良問。

    “當然~”

    [那你讓出來。]

    他眯起眼笑。下一秒,溫小良感到自己被放出了玻璃罐,重新掌控了身體的所有權。

    她伸出手,很輕易地就夠到了枝頭最嫩的那根新芽。嫩芽還沒抽枝,但她知道,當葉片舒展開後,那會是極迷人的金碧色,相對生長的葉片形狀神似蝙蝠的肉翼——這便是這種植物名字的由來。

    稍稍使力,她掐斷嫩莖,蜜色的樹汁立刻流了出來,沾取少許送進嘴裏,味蕾上立刻綻放出大簇煙火,滋味層次豐富直擊靈魂,連汗毛都忍不住豎起致敬。

    慕斯禮輕輕地笑,問她感覺如何。

    那還用問。這可是她最喜歡的,蝙蝠樹的樹汁。

    “怎麽弄到的?”蝙蝠樹明明早已滅絕了。

    他輕描淡寫:[基因工程。]

    基因工程可不是近兩年才興起的玩意兒,但過去數百年,誰也沒聽說哪個組織靠基因工程,真正複活了已經滅絕的生物。

    她歎氣:“‘星主’真是一份讓人眼饞的職業啊。”揮霍著星主的權勢財富去複活實際沒什麽卵用的蝙蝠樹,你也真有昏君的潛質。

    慕斯禮笑得愉快:[想玩嗎?我的星主可以讓你當一天。]

    她擺弄著蝙蝠樹身上的蒼藍色寄生藤蘿,過了會兒,才道:“一天怎麽夠,至少要讓我當到把‘慕斯禮’也丟進分離機裏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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