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縣雍山”以北二百裏,便是高大的“狐岐山”。


    魔門三大派閥之一的“鬼王宗”總堂,就建在這座高山堅硬厚重的岩石山腹之中。


    此處亂石穿空,突兀險峻,寸草不生,鳥不拉屎,凸出就一個荒涼。


    然而,這一條人煙罕至之處,今日卻來了一群人。


    “爺爺,你真的是帝釋天?”俏皮靈動的少女在山石間穿行著,身軀輕盈,靈動如燕。


    在少女身後,則是四個身強體健的漢子,抬著輦轎。


    他們步履穩健,唿吸綿長,眼中綻露精光。這是四個有著不俗法力的修士,他們任何一個放在凡俗中,都可以算是一方人物,但此刻卻也隻能當個轎夫。


    “第三十二次。”


    臥與輦轎之上的是一位長袖飄風,白雪白發,一派仙風道骨的老者。他撚須含笑,其神態平和,予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什麽三十二次?”


    “這是你第三十二次問我了。”


    這自然就是周一仙、小環爺孫兩了。


    當初,周一仙在確定了帝釋天的身份後,那魔道兩公子立刻開啟跪舔模式,吹捧的話不要錢的倒出來。


    至於鬼厲,那家夥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每次想要落下臉皮開舔,卻欲言又止、止言又語、整理語言、忘了說啥。


    而在周一仙眼中。


    合歡派的金瓶兒更是可惡,竟然拿美色來考驗老幹部,邀請他做客合歡派。


    周一仙硬是拒絕了。


    在不該硬的時候硬,多此一舉。


    想要讓他帝釋天辦事,就必須拿到“帝天令”再說。


    這是規矩。


    必須要按規矩辦事。


    魔門三位公子也意識到了這件事。


    他們正準備把對方狗腦子都打出來時,鬼王宗四大護法中“青龍”、“朱雀”帶著一幫弟子趕了過來。


    隻因“帝天令”事關碧瑤的性命,因此鬼王格外重視,動用了兩手準備,不但讓鬼厲出手搶奪,還讓青龍、朱雀早已帶人埋伏在附近,作為後手。


    青龍、朱雀的出現,讓另外兩派勢力知不可敵。


    而且三派勢力如果進行火拚,那隻恐死傷無數,平白讓正道中人撿便宜,是三派都不願承受的。


    鬼王宗在答應了另外兩個門派提出的要求後,成功將帝天令弄到了手上,並邀請周一仙複活碧瑤。


    於是,便有了眼下這一幕。


    而這一路上,小環則是不停的詢問周一仙究竟是不是帝釋天。


    魔門三位公子之所以“輕鬆愉快”的接受了周一仙就是帝釋天的設定,不但是因為“正道的光”,還因那玄妙莫測的一巴掌。


    但她不能啊。


    那一巴掌的範圍沒有包括她。


    因此,在小環的視野中,就隻看到爺爺像是拍蒼蠅一樣揮了下,瓶兒姐姐她們就從空中跌了下來,接著便是對周一仙的一頓跪舔。


    就離譜。


    難道魔門三公子其實是魔門三傻子?


    “可是我怎麽也不明白,像爺爺你這樣不會法術,不會占卜,油嘴滑舌,貪財好色,沒臉沒皮,好吃懶做的家夥,會是傳聞中的帝釋天。”小環扳手指數著周一仙的缺點,極為認真的說道。


    旁邊青龍不自覺的笑出了聲。


    “朱雀”幽姬雖然帶著黑色麵紗,可美眸裏蘊著笑意。


    就連麵攤鬼厲,嘴角也忍不住扯了下。


    “原來我在你眼中,便是這等形象?”周一仙不禁抬頭望天:“想我周一仙一輩子行善積德,究竟何等給你喝能,才能養出你這樣孝順的孫女啊,實在太孝了。”


    小環不由得俏臉一紅:“誰讓你一天老不正經,光愛吹牛。”


    周一仙有氣無力的迴答道:“你爺爺我從不騙人。”


    “你……你還說你是食人族呢,看見瓶兒姐姐還流口水。”小環道。


    “是啊,小孩的蘸醬生吃,大的炒著吃,老的就燉湯。”


    周一仙懶洋洋道:“像我這種老道的食人族,一眼就看得出食物的口感味道。你旁邊那位戴麵紗的阿姨,一看就很澀。”


    幽姬:“……”


    “有一次啊,我肚子餓了,連續捉了四五個人,卻都是男的。沒辦法,當時也就隻能吃一頓吃滿漢全席。”


    在周一仙喋喋不休時,眾人已經倆到了光禿禿的狐岐山前。


    鬼王親自站在鬼王宗總堂入口處,一塊隱匿在巨岩背後的暗門處等候迎接。


    不難想象,他對鬼厲帶迴來的帝釋天是何等的重視。


    鬼王點了點頭,算是對鬼厲等人打了個招唿,接著看向從攆轎走下來的周一仙,不由微微驚訝道:“竟真是你?”


    周一仙捋了捋胡子,笑道:“嘿,不錯,正是我,咱們幾十年沒有見了吧。”


    鬼王沉默片刻,麵容有些複雜:“是啊,你還好嗎?”


    周一仙道:“除了不好和一般的時候,其餘都很好。”


    鬼王啞然,片刻後才道:“你……還怪我?”


    周一仙笑道:“認真算來,你沒有對不起我,還與我有恩,何來怪你一說。”


    其餘人麵麵相覷,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鬼王和周一仙似乎是老相識,曾似還有一段恩怨。


    不錯,這兩人當年的確有過一段過往。


    周一仙為青雲門十大弟子中失傳那一脈的傳人,年輕時卻也有著不俗的法力修為,誌向高遠,甚至還謀生過除掉魔門的想法。


    因此,他混入了鬼王宗,立下了一些功勞,並與鬼王成為朋友。


    但好景不長,鬼王發現了這家夥其實是正道門派臥底,因此將他一身修為法力廢掉,逐出鬼王宗。


    在這件事情上,周一仙似乎還該感謝鬼王。


    鬼王雖然廢掉了他的修為,卻留了他的一條性命。這對於一個來自正道的臥底來說,可以說是仁慈了。


    而因為根基被毀,縱然周一仙重新修道,卻也收獲甚微,隻會一些旁門小道,連外形也無法維持年輕,白發蒼蒼。


    他雖與鬼王是同一輩人,但隻看長相還以為鬼王是他兒子。


    鬼王揮了揮手,讓周圍的人都退下。


    周一仙卻不肯放心讓孫女一個人待在魔窟中,故而讓她跟著自己。


    這一行三人,緩步向總堂內部走去。


    鬼王看了一眼周一仙,卻見對方滿頭白發,比自己蒼老許多,不由歎道:“你看起來怎麽這麽老了……”


    周一仙搖頭道:“我修為不成,上了年歲,本該如此。倒是你,一代鬼王卻生出許多白發,便是……因為你女兒的事吧。”


    鬼王麵上一陣黯然:“當年我們還年輕時,你曾用“天罡神算”,為我命格算了一掛,說我煞氣太重,刑克妻兒,若無破解之術,必然中道喪妻,膝下無兒,如今果然一一應驗。”說著說著,聲音卻有些蒼涼。


    周一仙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我兒子也死了多年,比你女兒還死的早。”


    見老友提起自己兒子的死,毫無悲傷之意,再一想自己為碧瑤傷心斷腸,鬼王不由得心中生出怒意,嗬斥道:“難道你兒子死了,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周一仙搖了搖頭,姿態瀟灑:“生死不過命中應有之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並有為付出代價的勇氣與力量,便已勝過世上九成九的庸人了,我隻覺欣慰。”


    鬼王一絲啞然,竟找不到可以反駁之處。


    碧瑤對那小子情根深種,並為之付出性命,算是求仁得仁嗎?


    他心中也不由一陣茫然。


    小環偷偷打量了下爺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和崇敬。


    現在的爺爺,似乎和尋常全不一樣,就連說話也是帶著哲蘊。


    雖然聽不懂,但大受震撼。


    爺爺怎麽變化如此之快?亦或者,這才是真正的爺爺。


    小環心中也不由一陣茫然。


    鬼王振作精神,道:“對了,老朋友,你真是傳聞中的帝釋天?”


    周一仙捋了捋胡子:“怎麽?不像嗎?”


    鬼王皺了皺眉頭道:“你曾遍遊天下,見識廣博,精通相術和各種小道法術,這些我都是知道的。隻是帝釋天似乎需要有極高的修為,才能掉包皇帝,將人推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完成重重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你……”


    “但我似乎沒有多少修為,是嗎?”周一仙道。


    “是……”鬼王道。


    在這個問題上,他還微微有些難堪,畢竟是他將周一仙的修為廢掉。


    “這世界很大,修行的法門也很多。”周一仙淡淡道:“我隻是換了一條路,並且最近一段日子,從這條路裏走出來而已。”


    “哦,換了一條路?”鬼王略顯疑惑。


    “要試試嗎?”周一仙笑道。


    “來。”鬼王勾了勾手指頭,同時全神貫注的防備著對方。


    他知道這老朋友的才情,如果周一仙真的走出了另一條路,隻怕是極為厲害。


    當然,他也絲毫不懼。


    他可是鬼王,當代最頂尖的修士之一。


    單論修為而言,不覷天下任何人。


    “來,看向我的雙眼。”周一仙道。


    他的聲音也是有種神秘的魔力,將人不由自主的看過去。


    鬼王雖然可以反抗,但順勢看了過去,便對上一雙滄桑深邃,又蘊滿無窮智慧的雙眼。


    轟!


    鬼王隻覺天翻地覆,眼前一切的光景才飛速的變化著。


    仿佛間,他迴到了百年前的一片朦朧煙雨中。


    那時候,他還沒有成為鬼王,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整天腦子裏都是鬥破蒼穹、我命由我不由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中二想法。


    那一年,他正奉上一任鬼王之命,去中原腹地執行任務,接一個喚作“小癡”的女子,據說和狐妖一族有關。


    那一天,下起了朦朧小雨,他撐著紙傘,穿過古舊的長街。


    “喂,我在這裏。”


    對岸有一道嬌唿聲響起。


    那一刻,他看見了江邊躲雨的一條青色倩影,正在對他招手,皓腕雪白,笑靨如花。


    一眼萬年。


    他怔住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炊煙嫋嫋升起,隔江千萬裏。


    以前,他不相信什麽叫一見鍾情。現在他信了,深信不疑。


    他與那個小癡的女子,一起躲進了屋簷下。小癡言笑嘻嘻,而平日裏那個素來老持穩重的他,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手忙腳亂。


    他看到雨水從屋簷地落而下,在地麵積水上濺起一圈圈的漣漪,就仿佛如他的心心湖一般。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


    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簷。


    當天夜裏,兩人住進客棧中。


    時至深夜,不知誰家笛聲響起,他坐在燭台前,久久無眠,不知在想著什麽,隻是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午夜笛,笛聲殘。


    偷偷透,透過窗。


    燭台前我嘛還在想。


    ……


    “神識?還俗?我這老朋友真的好手段啊。”


    鬼王看著眼前嬌靨如花的麵容,心中一陣悵然。


    想不到,這麽多年後,他還能再次看到小癡,看到這個畢生最愛的人,還能與她說話,與她溫存。


    雖然他知道,這是幻術。


    看起來很真,但的確是幻術。


    可即使時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幻術,鬼王卻依舊沒有嚐試掙脫,而是任由發展。


    直到現在。


    “小癡,我真的很想你。”


    “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你知道嗎?我們女兒找了個笨蛋,又蠢又笨,好在聽話,修為也行。”


    鬼王說了很多,臉上看似在微笑,卻始終帶著悲傷。


    過了好片刻,他默默一聲長歎。


    “好了,我該走了,我身為鬼王,不該沉溺幻境,我想小癡你一定能夠理解。”


    說罷,他掐訣道:“無形無相,勘破虛妄,破!”


    他依舊在幻境中。


    “幽明聖母,天煞冥王,破!”


    他依舊在幻境中。


    “一念無形,破。”


    “破!”


    “破!”


    “……”


    “來都來了,我多陪你一會。”


    鬼王沉默了片刻,看著歪著腦袋,用狐疑好奇目光看著他的小癡,不由用手撫摸著她的臉,笑道。


    “對了,再你說一說我近來的情況吧。”


    “我身邊還多個謀士,叫做鬼先生,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跟個小偷一樣。”


    “青龍和朱雀都迴來幫我了,青龍有些迂腐,一天話還很多,總是裝作一幅“沒有人比我更懂”的模樣。”


    “朱雀臉上還掛著麵紗,這蠢女人現在還想著萬劍一那家夥,咦,真是讓人受不了。”


    “重鑄鬼王宗的榮光,還是要放在我鬼王身上。”


    然而。


    他剛剛說完這幾句話時,整個幻境就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轉瞬間,他就迴到了現實中,正用手摸著一根柱子,深情對話。


    鬼王麵無表情的將手收迴來,又看了看周圍不知何時圍成一圈的手下,神情波瀾不驚,對一旁的周一仙道:“走吧,我們先去看看碧瑤的情況。”


    “好。”周一仙點了點頭。


    而在他們剛剛離開片刻,就聽後麵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


    “哎呀,想不到鬼王還能說出如此肉麻的話,我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我為鬼王效力多年,想不到在他眼中,我卻是個迂腐的話癆。”


    “我還是個整天想男人的蠢女人呢。”


    鬼王沒有走遠,而以他的修為,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這波是社會性死亡。


    他在嘴皮抽動片刻後,咬牙切齒道:“姓周的,你待會要是救不迴我的女兒。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周一仙則露出吃驚表情,大聲道:“什麽?你剛剛說的話,都還留著情麵,沒有放開了說。”


    鬼王捏緊拳頭,渾身發顫。


    狗東西周一仙,果然還在怪我當年廢了他的修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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