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城的氣候,今年格外的反常,本是四季如春的小城,不知怎的,除夕這一日,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大片的雪花飄飄灑灑,蓋住青磚白瓦的屋脊,飄落在門廊下的紅燈籠上,青翠的樹枝上也換上了新裝,風一過,雪花簌簌而落,走在樹下的婢女‘哎呀’一聲驚唿,手伸到後脖頸,挨著皮膚的那點雪,已化成了冰涼的水。

    站在台階上向下望去,入目的是一片刺眼的白。

    這樣一番再普通不過的雪景卻讓此生從未見過雪的小葉城百姓們,歡唿雀躍,哪怕是深閨之中的小姐,亦是歡喜的站在院中,仰起頭,讓潔白的雪花落在臉上,感受那一絲絲涼意。

    瑞雪兆豐年啊!

    淩越亦像個孩子似的,與幾位年輕的小將,穿著薄衫打雪仗。

    到底是年輕的身體,方才還凍的哆哆嗦嗦的幾人,沒一會兒功夫,便熱出了一腦門的汗。

    其中一人,唿哧帶喘的道:“淩越,王爺已有十餘日不曾出屋了,老在屋裏憋著,也容易悶出病來,今兒正好下雪,你去叫王爺,哪怕不跟咱們玩兒,出來看看熱鬧也行啊。”

    自打淩越將調查出來的有關唐慕與他身世的秘密告訴他之後,趙峴便把自己關在房內,不許任何人打擾。

    好在,一日三餐照常吃。

    淩越擔心,暗搓搓的曾以送飯的名義敲過幾次門,均被無聲的拒絕了。

    不過今兒倒是不一樣,難得所有人都這麽開心,他也就大著膽子再去一次。

    他站在門口,輕聲勸說道:“王爺,小葉城的雪不比康州城的差,不若您也出來瞧瞧?”

    房內一如既往的沒有迴應,若不是從內緊鎖的房門昭示著主人不願被打擾,他真以為,趙峴使了空城計。

    淩越又叫了幾聲,見趙峴仍舊無動於衷,默默的歎了口氣。

    這一次,他沒急著離開,撩起衣擺,索性坐在門廊下的欄杆上,他抬頭望了望緊緊關閉的雙開紅漆木門,想勸說些什麽,又怕隔牆有耳,最終,也隻是無聲的陪伴。

    以前,他一直以為,最可憐的那個人,當屬趙寧,被親爹算計,失身於血親身下,頂替著另一個身份而活,人生被支配著,所有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哪怕憤怒,亦是不敢說出原因。

    可如今,反觀趙峴,她的那點傷害又算得了什麽呢?

    生於亂世之中

    ,輾轉兩姓,終是沒有逃脫皇家之命,陰謀、算計、生父、養父……本以為衝破了倫理道德,傾盡全力,傷身錐心,所為的,不過是想與一女子廝守終身,倒頭來,她竟是殺父仇人的女兒。

    真是造化弄人。

    “哎~”淩越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他起身,拂了拂頭上與身上的飄雪,衝著門內又道:“今兒除夕夜,王爺還是與大家夥兒一起熱鬧熱鬧好,您總不露麵,兄弟們都擔心。”

    房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的迴應。

    淩越深深的看了眼,籲了口氣,無奈的搖了搖頭。

    他轉身,正打算離開,不想身後突然傳來‘吱呀’一聲,隨即房門被從內打開。

    “年夜飯,將唐將軍一並請到府上來。”簡短的幾個字,淩越似從中探知到了趙峴的目的。

    他迴身,‘嗯’了一聲,抬眼,當與趙峴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時,心頭猛的一顫,那張冷峻孤傲的麵容上,雙頰深凹,略高的顴骨,此刻,更顯突兀,暗淡無神的目光裏是死寂一般的平靜,竟無半分波瀾。

    若說以前的趙峴,冷漠孤傲,不苟言笑,但相處久了,還是會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他也會與淩越開玩笑,沒有明確的主仆之分,更不會把地位看的多重要。

    而那種冷傲,大抵是骨子裏帶出來的,與生俱來。

    可是此刻,他黑眸裏的那股冷意,完全是外放的,不加掩飾的。

    他變得更加孤僻了,冷漠的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是心如止水?還是大徹大悟?

    淩越闔了闔嘴,想要問些什麽時,趙峴已然迴身,重新關上了門。

    安撫使府內今年的年夜飯,並未因為趙峴的到來而有什麽變化,依舊是簡單的六個菜,每人兩壺酒,兩盒上等的點心。

    唯一稱得上變化的,大抵算是別出新意的幾個節目了。

    漂亮的舞姬穿著輕薄的紅色紗衣,赤足站在雪中跳著一曲散魂舞,幾個身手不錯的將士自發舞起了兩段氣勢磅礴的劍舞,江南來的姑娘,抱著琵琶,儂語小調,哼唱著一首《情歸路》。

    歡喜的人,吃的開心,看得起勁,心事重重的人,卻是目光疏淡,食不甘味。

    趙峴待了兩炷香的功夫,實在沒了耐心,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後,索性起身離開。

    唐鼇目光始終追隨著趙峴,臉上笑容淡淡的,看誰

    都是一個表情。

    見趙峴離開,他也便尋了個名頭,緊跟了過去。

    “王爺留步。”

    唐鼇率先一步截住了即將迴屋的趙峴,他快步走上去,笑著拱了拱手,道:“王爺,新年快樂。”

    趙峴目光淡漠的掃了他一眼,未問他有何事,而是直接道:“進來說吧。”

    唐鼇自是不會客氣,緊隨其後進了屋。

    他站定,目光巡視了一番,見趙峴房內的擺設有幾分女性化,床帳帷幔,都是淺淡的櫻花粉色,就連八仙桌上的茶盅,亦是粉嫩的釉色,不用猜也能知道,這屋子裏曾經住過誰。

    他自己尋了個位置坐,原本打算試探趙峴一番,想看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趙峴竟率先挑起了話題。

    他目光深邃的望著唐鼇,問:“唐將軍,能否給本王講講唐氏一族之事……·”

    倆人在房內聊了整整兩個時辰,從夕陽西下,到月掛天邊。

    雪停了,冷風一吹,寒氣逼人。

    淩越不放心趙峴一人,想著每年這個時辰,他皆是在宮內,與皇上皇後等人一起享用年夜飯,哪怕宴席散了,趙寧也會拉著他嘰嘰歪歪的說個沒完,不過子時,定是不會迴府的。

    今年,身在異鄉,又得知了這樣的身世,想必一個人待著,肯定會想起以前的事。

    別人倒是還好,若hi想起趙寧,該是有多難過。

    淩越吸了吸被凍紅的鼻子,差人要了兩壇子美酒,打算與他來個不醉不歸。

    誰知,敲了半響門,前來開門的卻是唐鼇。

    他笑著道:“我與王爺有些事要商量,你若有急事,我替你轉達。”

    淩越順著門縫往裏瞧了瞧,昏黃的燭燈隻燃了一盞,什麽都瞧不見,他‘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轉身離去。

    出了正月十五,趙峴突然宣布了一個消息。

    他將城內的幾名將軍一同詔到了書房內,平靜的道:“出了正月,本王打算啟程迴京。”

    餘德剛驚訝的問:“怎麽這麽突然?”

    “不算突然,原本唐將軍歸屬,與南疆互開邊塞通市也已談妥,本王就該迴京,奈何前些日子一直養傷,也想著,跟你們過個新年再走。”

    “可您走了,小葉城咋辦?”

    趙峴的表情依舊冷漠沒有一絲溫度,哪怕勾了勾唇角,亦

    看不出他的愉悅,仿佛,那隻是一個動作。

    “小葉城有餘將軍把手,本王放心。”

    在餘德剛還在想再說什麽之際,趙峴突然開口打斷,他側頭看向唐鼇,道:“至於唐將軍,你便隨本王一起迴去吧。”

    這話裏話外,若說別人聽不出來,倒是有情可原,畢竟知之甚少,但是淩越卻門兒清。

    趙峴在已知自己身份的情況下,還要帶著唐鼇一起迴去。

    怕是要反了。

    趙稷千算萬算,卻沒一樣算準確。他百般不願看見的事實,興許在不久遠的將來,都會一一實現。

    前兒個,暗衛們將將傳來消息,道是趙寧已定在了二月初二那一日登基。趙稷退位,做起了太上皇,而且,趙寧要廣納後宮,連之前薛家小姐薛紫鳶都已被定了下來,未等入宮便被賜了封號,單名一個蝶字,品位為妃,蝶妃。

    趙峴身上的傷已好了七七八八,之前打算留在小葉城,是覺得,隻要趙寧在,哪裏都好,如今,她迴了京,帶著他的孩子一並走了,他自是要追過去。

    而且,不止是追過去……

    這麽多年,這麽多債,是時候該清算了。

    隻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還未等出了正月,聖旨便到了小葉城,連帶著送來一個美人。

    前來傳旨的公公立在院中,扯著略尖銳的嗓音,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典薄孟袁珂之女孟溪玥今碧玉年華,品貌端莊,秀外慧中,朕心甚悅之。今康平王趙峴已弱冠之年,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孟溪玥待字閨中,與康平王堪稱天設地造,特將汝許配於趙峴為妃,擇吉日大婚,欽此。”

    賜婚是其一,連封地都為趙峴選好了。

    他不是喜歡小葉城麽,留在這裏便是,日後,沒有詔書,不得入京。

    趙峴眉頭甚至都未皺一下,安靜的接過聖旨,並叩首,謝主隆恩。

    把公公安置好後,趙峴一眼未看對著她施禮的孟溪玥,直接打發人帶她去了薛紫鳶曾經住過的那間院子。

    那地方,在府內的最西角,算是流放了。

    書房內。

    唐鼇靜靜的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張素是個急性子,他坐不住,索性站起來,在地上繞了幾圈,終是意難平。

    “娶妻娶的便是門第,皇上倒好,弄個了八品小官的女兒,這跟折了王爺一隻臂膀

    有何區別?”

    趙峴站在窗前,他背對著眾人,目光冷漠的望著被風微微吹拂的垂柳,沒有言語。

    他心中在想,這道聖旨,到底是趙稷的主意,還是趙寧的意思?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趙稷為什麽要讓唯一的兩名子女互相殘殺,可知道身世之後,他更是不了解。

    按照淩越所說,趙稷該是極恨他才對,為何又把趙寧送到他身下?難道說,趙寧也並非是他親生?

    趙峴想了想,又覺得沒可能,兩人的眉宇簡直是一個模子刻不出來的,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證明。

    “王爺,您倒是說句話呀,這封地都賜下來了,咱們還咋迴京啊?”

    唐鼇突然道:“我倒是有個主意。”

    張素雙眼瞪的溜圓,他坐迴唐鼇身邊,急急道:“別賣關子了,快說。”

    唐鼇笑笑,道:“不知王爺是否記得北齊的那位公主?末將偶爾的一次機會,與這位公主身邊的一名貼身的侍衛打過交道,據說,這位公主對王爺是極其的滿意,聽聞還曾派人去北涼提過親,奈何,派出去兩批,均在路上被刺殺了……”

    張素:“刺殺?好端端的,誰會去刺殺和親的使臣?”

    唐鼇摸了摸自己並不存在的胡須,笑著道:“你猜會是誰?”

    張素想看想,反問道:“不會是皇上吧?”

    唐鼇但笑不語,默了一會兒,又道:“王爺,若是我們能得到這位公主的支持,想必日後……”那一句大不敬的話,唐鼇沒有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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