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馮虎在農業合作化吃大鍋飯的時候,確實沒有認真參加過農業生產勞動,他原來就厭煩農業生產勞動,自從當上隊長、大隊主任更不願意參加了,既然是隊幹部,幹部有幹部的工作,更有理由不參加勞動,即使是搞農業大躍進,開展突擊性的生產,他隻是開會動員,站在現場指揮,動動嘴皮子,從不親自伸手幹活,記工和別人是一樣的。日子過得很清閑自在。真是春不拿鐵鍬,夏不拿鋤頭,秋不拿鐮刀,冬不拿杈扒與掃把。整日以工作之名遊村串戶,誰家有個好閨女,漂亮媳婦,就走進去讓燒壺濃茶,他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和人家葷一句、素一油地閑扯調侃,有時還明目張膽地摟抱住人家親嘴把,莫乳房揣人家屁股蛋,要是那個漂亮的小媳婦想占集體的便宜,就會與她發生那種關係。這馮虎的日子過得多舒心滋潤。在人民公社化時期,人們編了個順口溜諷刺這些大隊幹部:“騎上馬子挎上槍,村村有個嶽母娘。”“大隊幹部不是人,村村都有他女人。”這兩個順口溜內容基本一致,是可以反映出部分大隊幹部在農業集體化時的所作所為以及群眾對這樣的隊幹部不滿情緒。

    大隊幹部是農村基層公社一級以下,生產小隊以上的環節幹部,按要求是屬於半脫產,不脫產的,馮虎完全有機會身體力行,從事農業生產勞動,鍛煉自己,但馮虎從小就不愛勞動嫌髒怕累,他認為隻有當上隊幹部,無論小隊的、大隊的,它才有理由與借口不參加農業集體生產勞動,並能獲得同等勞力更高的工分與報酬,掌握集體經濟的權利,他娶上媳婦蔡粉粉,當上三間房大隊主任以後,為嶽父蔡五蓋起了三間大瓦房,所有建材都是從八個生產小隊籌借的,連個白頭條子也沒留,蓋房的時候,一些溜須拍馬的社員幫忙盡義務勞動,他隻花百十多元的煙酒錢,三間大瓦房就蓋起來了。他認為當隊幹部有利益有好處,既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他們地位遠遠地又在泥瓦窯及三間房大隊三千人之上,人人捧敬恭維,利益多多,好處多多,因此在大集體講階級鬥爭的時候,他以極左的麵目出現,目的是為了保存自己當大隊幹部的位置。

    馮虎他在農業集體化二十多年的隊幹部生涯中把苦丟光了。(苦指從事農業生產體力勞動的能力)

    實行包產到戶,人人有責任田,家家有牲口喂養,馮虎麵臨著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也是他最反感的問題——他的這個家庭需要他直接從事農業生產勞動,孩子年幼,尚在讀書,隻粉粉一個女人是不行的。從前大集體的時候,上級一直強調隊幹部積極帶頭,要以身作則參加生產勞動,他不聽,全當耳旁風。如今包產到戶需要他受苦勞動了,馮虎能彎下腰嗎?苦難受,難受苦,這受苦勞動筋疼呢,在馮虎看來,如果現在迴頭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無異於在受二茬罪,吃二遍苦,那體力勞動的難受勁兒,如同一個吸上鴉片煙癮的人再戒掉煙癮那樣難受,痛苦,馮虎有決心嗎?——沒有,因此昨天晚上他向粉粉提出那個丟掉男人尊嚴,讓世人鄙夷的建議來。

    粉粉拉著大騾子走在街上,馮虎扛著兩把鋤頭後麵跟著,正碰上強強,二紅他們四個人上山,強強同馮虎打了一聲招唿,看著大騾子對二紅說:“二紅,咱上山采石頭順便給馮主任把大騾子拉到山坡上敉住吧,粉粉一個女人家也拉不住。”

    二紅點了點頭,沒作聲,王有根忙問:“這大騾子能騎不?”

    二紅說:“能騎,挺穩的,一點毛病也沒有。”

    王有根從粉粉手裏接過韁繩,二紅蹲下來解開絆子,王有根跳了一下就爬上大驢騾的背,大驢騾動也沒動,王有根騎在背上,用腳磕了一下它的肚子,那大驢騾就邁開沉穩的步子走開了。

    粉粉看著王有根騎著大騾子同幾個人漸漸遠去,心裏十分愜意,她知道有二紅照料它,她就放心了。

    馮虎心中也輕鬆了,他知道如果粉粉拉著大騾子同他一齊鋤地,粉粉肯定要他拉,讓他敉,想方設法讓他與大騾子接觸相處,他看見大驢騾高大威猛的身軀就害怕。

    粉粉和馮虎來到西大地自家責任田,那麥苗綠油油的,長得十分茂盛,然而麥壟背上的雜草也不少,竟是綠茵茵的一片,這說明鋤得已經晚了些,如果不能抓緊時間盡快鋤完,壟背上的雜草就會紮根瘋長,再鋤就費勁了,也影響麥苗的生長,近日再下上一場雨,幾天不能下鋤,那雜草就會長成勢,再鋤就更難了。

    粉粉一來到地頭就下鋤鋤起來,鋤三壟,馮虎鋤兩壟,他鋤了兩鋤就坐下抽起煙來,粉粉扭頭問:

    “你不鋤,坐下來做啥?”

    “咱來個安鋤歇。”馮虎說。

    大集體鋤地的時候,每天早上、中午社員們來到地頭,鋤開麥壟後就坐下來抽一袋煙,小息一會兒,等後邊人們陸續走到地頭時,大夥在一起開始鋤地。人們把開始鋤地的小息稱為“安鋤歇。”

    粉粉不滿地說:“現在包產到戶,鋤地誰家還安鋤歇呢”,說罷一個人就在前麵鋤開了。

    一畛長的地畛,粉粉鋤著三壟一會兒就到了,她鋤了一趟又返迴來的時候,馮虎鋤著兩壟還在半地裏磨蹭著,他鋤幾鋤就直起腰來向四野瞭一瞭,一隻手握著鋤把,用另一隻手搓摸自己的腰和腿,然後再鋤幾下又恢複了剛才的動作。粉粉返迴來鋤到他的麵前不滿地問:“你怎了不鋤?”

    馮虎跌坐在地上,喘著氣說:“我老了,鋤不動了,腰疼得不行。”

    粉粉惱火起來,說:“你不幹活,好好一個人,一幹活就說你老了,受苦誰不腰疼?受上幾天就沒事了,當男人的沒一點兒骨頭。”說著又低頭鋤起來,她怕耽誤了鋤地,才沒和馮虎生氣。

    整個上午,粉粉鋤了十八壟,馮虎隻鋤了兩壟,中午的時候,才勉強鋤到地頭。他瞭見粉粉迴家了,他也彎著腰扛上鋤頭迴家了,那腰彎得有九十度。

    下午,粉粉又鋤了十八壟地,馮虎同上午一樣還是二壟。

    幾天後,馮虎渾身酸痛,手腕和腳腕都腫了,腫得如同去了毛的豬肘子,那些紅腫的部位白裏透紅,皮膚還泛著青色,腳腕腫得更厲害,皮下猶如鼓了氣,用手指一摁就是一個小坑,馮虎說疼得這樣厲害不是骨頭折了,就是筋斷了,粉粉看了笑了,說不礙事,是經常不幹活把筋肉拉傷了,過幾天就沒事了,浮腫自然會笑消下去,可是馮虎說疼得厲害,無論如何再不下地了,要粉粉給他買跌打丸,三七片,粉粉看著他那個樣子,也再沒強逼他,自個扛著鋤頭下地了,她現在沒有大騾子拖累,一身輕鬆,正好趕趁這幾天把地鋤完。

    馮虎就在家裏呆著,什麽也不幹,中午、晚上的飯都不做,還要粉粉鋤地迴來做飯、喂豬、喂雞。

    一天上午,徐明和二光棍來了,徐明手裏拿著兩瓶百川老窖,二光棍手裏拿著一盒什錦糕點,進了門二光棍說:“聽粉粉小嫂子說,馮主任鋤了幾天地,手腕、腳腕都腫了,我倆來看看。”說罷徐明和二光棍把禮品放在大紅櫃上。

    馮虎聽了似乎有點感動,眼裏有了渾濁的淚水,眼睛轉了轉才沒掉下來,他讓徐明和二光棍坐在沙發上,並拿出煙來。

    徐明來到馮虎身邊,拿起手腕看了看,問:“馮主任沒鋤地幹活幾年了?”

    馮虎說:“已經二十八年了,接著如數家珍地談起自己當隊幹部的資曆來,從一九五三年互助組農業初級社,一九五六年的農業合作化高潮,人民公社化,以及四清運動,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至今的包產到戶,我當小隊、大隊幹部整整二十八年,我一直沒摸過鋤頭,現在包產到戶了倒好,我又拿起鋤頭受起苦來了。”言語之中隱含著對包產到戶政策的怨氣與不理解。

    二光棍關心地說:“馮主任人老了,在家裏坐著吃點營養品補補身體才對,不用下地鋤地了。”

    馮虎兩手一伸,似乎手腕也不疼了,激動地說:“我不鋤能行嗎?家裏就粉粉那個楞貨一個人鋤,牛年馬月才能鋤完。”說罷歎了口氣:“這大集體弄得好好的,不知為啥又分開幹了?上級不知是怎想的。”

    徐明接著說:“這種地分開幹也可以,現在村的人們不像以前忙了,也清閑了,不過,我覺得上級不應該取消階級成份,這無形中咱貧下中農的地位就低了,和那些地富分子、子女一樣了,貨有三等價,人有上中下,包產到戶分開幹,我認為地富分子的帽子也應該戴著。”

    此時,二光棍鬼蜮地閃著一對小眼睛說:“農村地富分子的帽子都摘了,土地又搞單幹,我看這是……”他說到這裏停住了,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隻是看著馮虎和徐明。

    馮虎接著激憤地說:“這就是資本主義複僻還用說?”他抬起一雙浮腫的手腕“不是資本主義複僻,我馮虎這個金燦燦的貧下中農受二茬罪、吃二遍苦嗎?”他一時激憤把自己的思想也暴露了。這馮虎隻從他個人身上著想,為什麽沒看到泥瓦窯實行包產到戶以後,廣大貧下中農高漲的勞動熱情,樂觀的態度以及農業生產上的巨大變化呢?

    馮虎說完,二光棍和徐明沒作聲,三個人幾乎是同時抬起頭來看著窗外,院裏灑滿夏日上午明媚的陽光,十分安靜,隻有十幾隻雞踱著方步在院中覓食。

    院中闃無一人,三個人都把目光收迴來,馮虎說:“難得二位來看望我馮主任,這說明你倆看得起我馮虎,我馮虎要好好招待二位,你們說吧,想吃點啥?”

    二光棍看了一眼徐明。笑著對馮虎說:“現在手指肉吃不上,我看就吃手指雞哇”,說罷笑起來,徐明和馮虎一聽也笑了。

    原來,這“手指肉”、“手指雞”馮虎有個典故。

    馮虎當上大隊主任以後,深入各生產隊督察各項工作,冬天去社員家吃飯的時候,他就喜歡吃“手指肉”,他去一個社員家裏吃飯,那家女主人就會從涼房裏抱迴塊凍豬肉,讓馮虎指著豬肉上的某個部位,馮虎指哪裏,女主人就把哪裏割下來,或炒或燉著吃;到了夏天,家家戶戶的豬肉沒有了,他就指著院中下蛋的母雞,他指哪一隻,女主人就給他宰哪隻。有一年夏天,馮虎同大隊的張會計去四間房生產隊督察擔水澆地抗旱工作,中午他與張會計去一家社員家裏吃飯,這家社員的女主人外號叫“愛死人”,這愛死人長得漂亮也為人開朗好客,他與每個大隊幹部的關係都不錯。三間房大隊每個生產隊的社員都知道馮主任有冬天手指肉,夏天手指雞的吃喝嗜好,馮虎一進愛死人的家門,愛死人就說:“馮主任,你指吧,指哪一隻,咱就給你宰哪一隻。”

    馮虎看著愛死人俊俏的臉蛋沒說什麽,坐在馮虎身邊的張會計說:“馮主任今天不吃院中的雞,想吃你大腿中間那隻雞呢。”

    愛死人爽快地笑著說:“這隻雞馮主任你什麽時候想吃就吃,不用指。”

    在座的一家人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伏後仰,笑出淚來。

    這就是馮虎手指肉、手指雞的典故。

    馮虎為什麽能在三間房大隊三千多口人、六百多戶中如此吃得開呢?一些人為什麽這樣溜須巴結他呢?主要原因是馮虎這個大隊主任手中有一定的權力,他們討好馮虎的目的是想占大集體的便宜,想讓馮虎為他們辦事,比如國家選送工農兵大學生、中專生、公社要大集體工人、縣裏各行各業招收合同工等等,在這些人們滿懷喜冀中有的人家馮虎給他們辦成了,有的人家那手指肉手指雞就讓馮虎白吃了。

    馮虎、徐明、二光棍三人笑了一陣,馮虎點頭讓二光棍去院裏捉雞,二光棍來到院裏,院中跑動的雞他是一時捉不住的,它看見西牆根下的一個雞籠裏有一隻將要下蛋的黃花花母雞,走過去就捉了出來,迴到家裏,把那叫喚的黃花花母雞放倒,一隻腳踩住雞腿,一隻腳踩住雞的翅膀,徐明遞過菜刀,二光棍把雞頭放在門檻上,手起刀落,那雞頭就掉落在門前,他提起雞的翅膀把雞扔到院中,那沒頭的雞頸上鮮血噴射,在院中不住拍打著翅膀,過了一陣就不動了,二光棍提雞的時候,竟然發現那隻黃花花母雞的尾部努出一顆灰糊糊的軟蛋來,這隻雞在它生命的盡頭,還為主人下了最後一顆蛋。

    二光棍和徐明一個用開水退雞毛、剁肉,一個生火,一陣忙碌,不大一會兒,鍋上就熱氣騰騰,滿家飄散著燉雞肉的香味。

    已經晌午多了,粉粉鋤地還沒迴來,鍋裏的雞肉已經爛熟了,馮虎說:“咱們先吃吧,不要等那個楞貨了,這家夥自從包產到戶,一幹起活來,連個晌午黑天也不知道了。”說罷盛了三碗,端到炕上,這三個人各自端碗吃起來。一邊吃雞肉,一邊喝燒酒,嘮嗑著村中包產到戶以後人事的變化,世情的冷暖。

    徐明吃了幾塊雞肉,喝了幾盅燒酒,臉變白了,說:“自從包產到戶以後,村裏有的人對我不說話了,迎麵碰上連個招唿詢問的話都沒有,好像仇人似的,我徐明招你了,惹你了,你見了麵不說一句話,操他媽的。”

    馮虎說:“人人都是勢利眼,包產到戶了,你徐明不是會計了,沒用了,還不是這個道理。”

    徐明說:“我不當會計也是泥瓦窯的社員哇。”

    二光棍也說:“自從包產到戶你看咱村中的地富分子和子女,一個個神奇地就像插上翅膀想上天呢,整天在責任田裏不時撿石頭,就是疊圪塄”,有一天我問小地主候二的二小子候重生:“你在大集體的時候為啥不揀地裏的石頭?”那小家夥眼一瞪,脖子一挺說:“大集體的時候你為啥不揀?”這句話把我氣得現在還心疼哩。他喝了一盅酒餘怒未息地又說:“要是大集體,我二隊長一定把候二父子倆抬上社員大會狠狠地鬥他倆一頓,朝他父子倆屁股上踢幾腳,看他今後還敢嘴硬不。”

    馮虎勸慰著二光棍說:“你多嘴做啥?管毬他哩,他愛怎就怎,哪怕他候二父子倆把地裏的土都拉迴家咱也不管他。”

    二光棍打了一個飽嗝,說:“我看見那些家夥們肚裏就來氣。”

    停了一會兒,他們的話題由村裏扯到社會上了。徐明看著馮虎問:“聽人們說,以後糧票、布票國家也不發了?”

    馮虎點點頭說:“這事我也聽上麵的人說過。”

    二光棍急問:“怎了不發糧票布票了?”

    馮虎說:“大概國家糧食、布匹過關了,用不著了。”

    二光棍閃著一雙小紅眼睛陰鬱地說:“這糧票、布票還是應該發,有限量才好,讓那些有錢人有錢沒糧票去食堂吃不上飯,有錢到商店也買不上好布料才好哩。”

    馮虎唉了一聲說:“這包產到戶單幹,幾年後咱村有錢的人又有了,——這不是資本主義複僻這是啥?”

    他們三個就這樣一邊喝酒吃雞肉,一邊傾吐著自己心中的悶鬱與不快。

    兩瓶老窖進肚以後,鍋裏的雞肉也吃光了,三個人都已酩酊大醉,二光棍掙紮著勉強地把碗筷放在鍋台上,三個人就躺在炕上睡了,不一會兒,家裏便響起長短不一,高低粗細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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