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裏的麥苗剛破土而出,露出針尖般的黃芽,晚種的作物剛把種子撒進土地裏,泥瓦窯的春荒就開始了,此時廣袤的田野全是春耕播種後的深褐色,沒有一片綠意。

    泥瓦窯家家戶戶吃探前口糧已經成為農業合作化以來的慣例,每年的夏季、秋季,隊裏就發放幾批探前口糧,解決社員口糧短缺的問題,到冬天場收結束後,年終收益分配結算口糧帳目的時候再扣迴集體。

    夏季,正是鋤地的大忙季節,田野裏的莊稼苗兒茁壯長勢喜人;

    秋季,龍口奪食,豐收在望,

    這兩個季節正是農村勞動的繁忙季節,社員們吃不飽,就沒有力氣從事生產勞動,因此這兩個季節上級批探前糧也很容易。往年到了這兩個季節一個生產隊隻要向大隊、公社申請探前口糧,大隊、公社就會很快批複下來動用儲備糧的數量,社員們就會吃的飽飽的,全身心地投入到鋤地和秋收繁重的生產勞動中去。

    然而,今年吃探前口糧來的太早了,舂耕播種剛剛結束,在隊部辦公室的桌麵上,就有五六家寫來申請,在這些申請探前口糧書中,有個共同特點:社員群眾中多為殘疾人戶,地富分子沒有小孩的家庭。這些人口糧短缺是有一定原因的,根據農業合作化的有關政策,為了體現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原則,在年終分配口糧標準的基礎上,每個成年人扣除100斤口糧,把全小隊扣下的口糧總和,然後再用全小隊勞動工分去分帶迴自己被扣下的100斤口糧,還可以多帶其他人的一部分,相反那些掙工分少的社員,自己被扣下100斤口糧就全部帶不迴去,剩餘部分讓別人帶上吃了。至於地富分子家庭,泥瓦窯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前提下,部分社隊纂改了“同工同酬”黨的階級政策,隻強逼地富分子積極參加勞動,他們所掙的工分不容許參加工帶糧,一個地富分子每年扣100斤口糧讓其他社員的工分帶去了。

    像二紅的家庭就是這樣,二紅勞動掙的工分不少,他是地富子女,可以參加工帶糧,陳全福老倆口勞動掙的工分就不容許帶了。這也正是二紅家中逐年吃探前糧的原因,二紅一個人的工分最多能帶迴150斤口糧,全家那150斤就讓別人帶走了。一年減少150斤,若幹年後呢?

    農業合作化時期,孩子多的家庭雖是長支戶,但不缺口糧,原因是16歲以下的兒童不扣除工帶糧,兒童吃的是歲級口糧,一個0歲兒童一出生就可以分到250斤口糧,這也正是當時農村人口猛增的主要原因,糧食是國家統購物資,人們已經認識到糧食的寶貴,孩子多固然生活困難,但不挨餓,吃不了還可以走黑市賣高價。由於0歲級兒童口糧的刺激,一對身強力健的夫婦在沒有計劃生育政策的限製下,想盡一切辦法生育,一個家庭的孩子,每戶都有七八個,有的上升到十幾個,五間房生產隊一對夫婦僅兒子就生了十三個,女兒二個,他們當時隻想到生養一個孩子能分到250斤口糧,沒想到將來人口多對社會造成負擔。

    馮虎的三兒子浩浩一周歲的時候,一天上午,二紅見粉粉抱著浩浩一個人在院門口站著,他就走了過去。

    二紅家裏已經斷炊兩天了,兩天來一家三口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食,今天早上二紅隻吃了半截醃羅卜,喝了一碗開水。他來到粉粉麵前朝四下看看無人悄悄說:“家裏有人沒?”

    粉粉說:“沒人。”於是倆人相跟著走進院子,迴到家裏。

    一進家粉粉就將三兒子浩浩遞在二紅手裏說:“給,你抱抱。”

    二紅接過浩浩,心中一陣激動,這是他的兒子,是他和粉粉愛情的結晶,他看看浩浩不由地在浩浩的胖臉蛋上親了一口。這小家夥長得太可愛了,彎彎的眉毛,黑黑的大眼睛還是雙眼皮,白裏透紅光潔的臉蛋泛著光澤,一笑臉上就泛起兩個淺淺的酒窩,此時浩浩已經能在地上蹣跚地走動,兩條小手臂也很靈活,在二紅的懷裏笑著,不住用小手抓他的鼻子、臉蛋。二紅抱著自己的兒子,先是非常高興,停了一會竟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眼裏滾出幾滴淚珠。

    站在一旁觀察二紅父子倆的粉粉皺起眉頭說:“你咋了?”

    二紅惆悵地說:“家裏又沒口糧了,兩天了我還沒吃一頓飯哩。”

    粉粉急忙從櫥櫃裏拿出五個白饅頭,一碟鹹菜,從暖壺裏倒了一大瓷缸開水端在茶幾上,接過孩子讓二紅吃。

    在二紅大口大口地吃著饅頭的時候,粉粉關心地問:“你們家為啥年年缺口糧?”

    二紅邊吃邊說:“我家成分不好,我爸我媽掙的工分隊裏不容許工帶糧,每年少分150多斤,已經好幾年了。”

    粉粉不解地說:“不是地富分子與社員一樣同工同酬嘛,為啥咱隊裏就不給地富分子工帶糧?你去公社,縣裏問問這事,到底是怎迴事?”

    二紅搖搖頭為難地說:“去哪問呢,一問子女也不給了,還不是完全由小隊、大隊幹部說了算。”

    粉粉的臉紅了,她知道二紅說的大隊幹部指的是馮虎。馮虎這人對地富分子及其子女是毫不留情的。

    二紅五個饅頭下肚吃飽了,臨走的時候粉粉對他說:“你晚上十點去一趟南榆樹林。”二紅問:“做啥?”

    粉粉收拾著碗筷說:“你去就知道了。”

    晚上十點,二紅來到村南榆樹林,這是他和粉粉經常約會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粉粉來了,她手裏提著點什麽東西,急急地走來,來到榆樹林裏,輕聲叫了幾聲:“二紅,二紅。”

    二紅在不遠處應了一聲走過來,粉粉卻把手中的東西放下,什麽話也沒說自己轉身走了。

    二紅把地上的東西拿起來,心頭一熱,是半小袋白麵,有二十多斤,他的眼睛濕潤了,等到粉粉消失在黑暗中,他提著麵袋從另一個方向迴到村裏。

    晚上睡覺的時候,粉粉問馮虎:“隊裏不給地富分子工帶糧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馮虎說:“知道。隊裏自從鐵蛋不當隊長那年就實行了。”

    粉粉說:“這事你當大隊主任要管管才對,現在村裏已經有好幾家沒口糧了。”

    馮虎問:“誰?”

    粉粉說:“聽說有好幾家哩,鬧不好要餓死人哩。”她沒敢說出二紅,恐怕馮虎猜忌。

    馮虎鑽進被窩說;“咱家裏有口糧吃就行了,管毬他別人做啥哩。”說罷就打起鼾聲。

    粉粉輕輕歎了口氣,吹滅了燈,她失眠了,翻來覆去怎麽也無法入睡,二紅家口糧短缺的事,使她怎麽呀想不出個辦法,如果像往年,夏季麥苗長勢喜人,秋季收獲在望,大隊、公社很容易批複下探前口糧來,解決村中缺糧戶的口糧問題,可是現在是春荒,種子剛剛入土,還沒有長出苗來,大隊、公社能批準嗎?往年隊裏解決探前糧的時候還有個條條框框限製,第一批給貧下中農解決,第二批給 社員群眾解決,第三批才論到地富分子家庭,她越想越為二紅擔心,漫漫的春荒日子,二紅他去那弄糧呢?他一家吃什麽呀?偷吧,現在有的人家就是靠偷過日子,有人說“十個社員九個賊,剩下一個補口袋”,也準備加入偷盜的行列中去,她也建議二紅去偷,二紅說不敢,咱成分大,別人偷捉住沒事,大成分去偷捉住要坐牢的。已經雞叫頭遍了,她沒有一點睡意,二紅一臉愁容總在她麵前浮現,摟著浩浩竟低聲地嚶嚶啜泣起來。自己家裏白麵、蓧麵有、大米有、油、肉也有,從來沒有斷了口糧的事,這春荒的日子長著呢,不是三天兩日的事,自己偷偷地接濟二紅吧,日子長了,次數多了,馮虎發現了該怎麽辦?她也希望二紅餓的時候偷偷地來自己家裏飽飽地吃上幾頓,可是二紅他爸媽去哪吃呢?

    二紅提著半袋白麵摸黑跑迴家裏,隻見哥哥紅紅和嫂子葉葉也在,哥紅紅低著頭靠著一隻小舊紅櫃蹲在地上,嫂子葉葉靠著炕沿坐著,用手不停地抹眼淚,母親坐在炕沿邊眼裏也浸滿淚水,老爸陳全福坐在炕的中間,高昂著頭,一雙小眼睛看著窗外。在昏暗的油燈下,二紅發現老爸手裏拿著一團繩子,二紅迷惘地問:

    “這是咋了?”

    嫂子葉葉哭了,說:“老爸讓老媽倆人一齊上吊哩。”

    陳全福此時似乎沒發現二紅迴來,他看著窗子聲音異常沙啞地叫起來:“啊呀,這餓罪難受呀,我能飽飽地吃上一頓飯死了也安心了,沒想到我陳全福辛辛苦苦受了一輩子,竟落下個餓死鬼。”那聲音在這昏暗的小屋中是那樣悲哀蒼涼。

    家裏的人都哭了,二紅拿起麵袋哭著高聲說:“爸,這是白麵,你想吃點啥,我給你做。”

    陳全福慢慢地把頭扭過來,看著二紅,又看看二紅手中的麵袋,一雙小眼睛裏流出兩行濁淚,唉了一聲說:“黃黃的,烙個素油鍋貼子。”

    於是二紅拿盆,葉葉洗手和麵,紅紅從外麵端迴柴糞生火,一陣忙亂起來。

    十多天後,陳全福死了,據二紅說,自從那天晚上老人吃了一頓黃黃的“素油白麵鍋貼字”以後,睡下再沒起炕,他沒進一口飯食,在被窩裏躺了十幾天,兒子、老伴多次唿喚他,他總是閉著眼睛不說話,不吃東西,連口水都不喝,這位剛強的老人死後,他的被褥上沒有一絲半點尿漬便跡,還是幹幹淨淨的。

    陳全福的葬禮冷冷清清十分簡單,沒有鼓手吹奏哀樂,沒有哭聲,在老人咽氣的那一刻,老伴和媳婦葉葉隻幹嚎了一聲就不敢哭了,因為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時期,況且去哭一個老地主,你的政治立場站到哪去了?村中二光棍他們是要過問的,因此婆媳倆隻好把哭聲咽進肚裏,在陳全福的屍體旁低低嗚咽著。還是鐵蛋給二紅送去二十斤蓧麵,五十斤山藥蛋,二紅在村中找了四個後生,在陳家的老墳地挖了一個坑,無聲無息地埋了。事後幾個幫忙的後生說,盛裝陳全福的楊木棺材,薄薄的木版上還有一條縫隙,從外麵可以看見陳全福身上黑蘭色的破舊衣衫。

    對於陳全福的死,村裏的人們感覺是淡漠的,一個86歲老人已經到了死的時候了,一個人還能活多大呢,可是陳全福的老伴背後哭著對倆個兒子說,你爸要是有一口好飯食,或許能活到九十歲,然而,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即使活到一百歲,人生有什麽意義呢?

    泥瓦窯的人們對陳全福死前讓老伴同他一齊上鴛鴦吊的事,卻議論不休,極感興趣,有人說這是陳全福老倆口一生感情深厚,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有人說,這是陳全福死後,擔心老伴活在陽世間吃苦受累;也有人說,這是封建專製家族的殉葬,這陳全福太殘暴了!二光棍就是持最後這一觀點,他後悔知道這事已經晚了,陳全福要活著話,非狠狠批鬥他一頓不可。

    人們在勞動中議論陳全福死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話題扯到冷清簡單的葬禮上,同時也和老侯頭的葬禮作著對比,認為老侯頭一生不賴,年輕時抽大煙賣了老婆,年老時又享受五保,死後隊裏集資畫棺彩柩鼓樂,鼓樂喧天地埋在村南的南坡上,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夠可以的了,陳全福倒是辛苦了半輩子賺下個地主,他倒是有兩個崽兒子,頂個屁用,老了還落下個餓死鬼,看來人活一輩子還是窮點好。二光棍在議論中十分讚賞老侯頭的窮,羨慕老侯頭的窮,正是因為老侯頭窮,他才能睡上馬寡婦逯孔雀泥瓦窯這個最漂亮的女人,他說越窮越好,越窮越對。

    粉粉對於陳全福的死,感到十分震驚,她堅信這是陳全福老人自己不想活了,活活餓死的,她擔心陳家再次可能發生這樣的悲劇,更擔心二紅此時的處境,一時想不開走上自絕之路,她決心想辦法讓二紅度過春荒這一難關。她和二紅之間已經有了感情,也有了孩子,她太喜歡二紅了,二紅長的高高大大的,站在地上就像一座山,躺下來如同一道嶺,這樣的男人才是一個女人終身的依靠,一個女人隻有依偎在這樣的男人懷中,才覺得塌實、安全,如同一個平靜的港灣。二紅勞動好,人格正派,隻是命不好,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即使很有才華,受壓抑,也沒有用武之地,他已經是二十八歲的後生了,還沒有同一個女人辦過那種事,隻有自己愛他,成全了他。在漫漫的春荒中,二紅如果活活餓死,或一時想不開走上絕路,他這一生活得太委屈,太可憐了。

    一天傍晚,蔡粉粉抱著三兒子浩浩來到娘家。此時的蔡五一家已今非昔比,住上了四大眼玻璃的大正房,那三間大正房,是馮虎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給蔡家蓋的,座落在村中一塊平坦的空地上,一色紅瓦紅磚牆。大兒子蔡俊林現在已是泥瓦窯基幹民兵連長,雖說還沒娶上媳婦,但和村裏的一個大閨女悄悄戀愛著,娶妻成家那是遲早的事,蔡五的二兒子俊茂,現在已讀初中,在哈達公社地區中學讀書,那蔡五更是時來運轉,萬事盛意,自從來到泥瓦窯落戶後,憑著他的勤快、謹慎,在修水庫那年當上了泥瓦窯生產隊的保管員,掌管村裏糧食與實物的大權,褲帶上掛著一大串鑰匙,可以打開糧倉、庫房任意一個門,一個人自由地出出進進。這保管員在農業合作化時期可是人人羨慕的好差事,不僅清閑、掙工分多,而且油水更多,庫房裏那麽多生產工具,日常生活用品,包括油、柴、米、麵、肉,你想,那有不吃肉的貓嗎?人們編了一個順口溜:“隊長肥,會計胖,保管員吃成雙脊梁”,一個食肉動物隻有吃到又肥又胖的程度,背上會出現雙脊梁,這太形象了。

    要說蔡五一家也都是正直人,來到泥瓦窯也沒落下壞名聲,一家四口,男女兩個半勞力長年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他家掙的工分多,每年分紅的錢也不少,日子過得很滋潤、舒心,至於當保管員的肥缺,即使蔡五不當,換成別人當,也會吃成雙脊梁的。蔡五當然知道,他們蔡家能有今天,與自己的女兒粉粉是分不開的,要不是女兒的獻身精神,委身比她大十九歲馮虎,他家能有今天嗎?每當蔡五喝上酒,就情不自抑地哭訴起來:“粉粉,你是蔡家的救命恩人,是爹苦了你了。”

    人的勢利是絕對的,不勢利是相對的,這是人性,一位哲學家曾經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說白了都是互利互用的關係,當他有求於你,利用你的時候,其表現就分外熱情,有時還會把貴重的禮物相送。因為不勢利,不送禮,你就辦不成事兒。那蔡五不是利用女兒的青春換來他一家今天舒適的生活嗎?

    蔡粉粉今天迴到娘家,特意為老爸買了兩瓶二鍋頭,為老媽買了兩袋奶粉。當她抱著三兒子浩浩打扮入時,一身新衣走進娘家門以後,蔡五老倆口喜上眉梢,樂得嘴都合不上,老倆口笑嗬嗬地爭著要抱浩浩,親浩浩的小嘴巴,家裏一片歡樂的笑聲,蔡五老伴從涼房裏拿迴幹羊肉搓成餡,要為女兒連夜做羊肉餡餃子。

    不一會,蔡俊林扛著一枝三八式老步槍迴家了,他是查夜的。泥瓦窯自從土地改革後,一直有兩支步槍,都是大隊、小隊幹部帶著,人民公社以後,縣武裝部把槍收迴去了,文化大革命開始,進行民兵武裝訓練,這兩支槍又發放到泥瓦窯。持槍者必須是出身三代貧下社會關係中沒有政治汙點的基幹民兵,泥瓦窯隻有鐵蛋、馮亮亮、蔡俊林、陳二旦,四個男青年才具備這個條件。

    蔡俊林看見妹妹粉粉來家,感到意外,急忙關心地問:“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

    粉粉笑了,說:“沒有,我隻是想來住一宿。”

    晚上睡下以後,蔡粉粉奶著浩浩對蔡五說:“爹,我想借你點糧,能不?”

    蔡五說:“要多少?”

    “二三百斤。”粉粉說。

    “你家的口糧也夠吃,要那麽多做啥?”蔡五考慮了一會兒說。

    粉粉說:“現在黑市場上麵價挺貴,白麵一元一斤,我想給馮虎買一輛新自行車,我買台縫紉機,家裏錢不夠。”

    蔡五嗷了一聲說:“咱家沒那麽多。”

    粉粉接著說:“咱家沒有,就拿隊裏的,秋天照數補迴來。”

    蔡五不做聲了,他現在才知道粉粉迴娘家的目的,不過他清楚,這粉粉家裏一定有什麽困難、難言之隱,不好說出口。他知道粉粉性格剛強,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她是不會低頭求人的,再說蔡家四口能有今天舒心的日子,還不是多虧粉粉嗎?他怎能推絕呢?家裏沒有暫用隊裏的,老公的,誰不知道割老公的肉不疼,他考慮了一番說:“能,南場畔中間那個糧食圪旦是小麥籽種倉,小麥種完了,還有兩千多斤剩餘,明天讓你哥推上輛排子車給你送去。”

    粉粉忙說:“不用不用,你給我鑰匙就行了,我再找人悄悄背迴去,現在村裏正鬧春荒,大白天讓人看見不好。”

    蔡五又考慮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不用,那倉門第三塊倉板是活的,向上一推就取出來了。”

    這是秘密,也是蔡五的發明創造。

    這是泥瓦窯在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文革歲月存在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隻有泥瓦窯上層的幾個人知道,每當有人夜裏偷走糧食之後,第二天悄悄向蔡五打個招唿,蔡五就打開倉門又把痕跡抹平。

    隻有蔡粉粉——他的女兒,隻有為蔡家奉獻了青春的女兒粉粉,蔡五才說出心中的這個秘密,要是別人打死他也不會說的。

    粉粉聽後,很關心地說:“爹,你是保管,修修那倉門才對,要是別人知道把隊裏的糧食偷走怎辦?”

    蔡五平淡地說;“不用,這是他們讓我幹的。”他沒說具體人的姓名。

    蒼天呀,紛紛聽了心頭一震,她感到泥瓦窯大地在震顫,這太不公平了,有的人快餓死了,有的人口糧永遠吃不完,那徐明一個人帳上還存著二千多斤口糧呢,她想到村裏那幾家鬧春荒的人門,不禁悄悄流下淚來。

    第二天上午,粉粉借故尋找丟失的雞,來到南場畔中間糧倉門前,用手推了推第三塊倉板,那倉板就順利地推出凹槽。然後他就去了二紅家裏。

    晚上粉粉仍住在娘家。後半夜粉粉起來了,對爸媽說:“她肚子不舒服,想出去一趟。”就走出家門,來到院外的牆角正好遇上二紅,倆人就相跟著來到南場畔三座糧圪旦旁邊,粉粉四下看看沒人,動作極快地來到中間放種子的糧倉門前。這糧圪旦都是用近乎梯形略有彎度的網坯壘成的,外麵抹上泥巴,既光滑又防潮,在文革中後山地區每個生產隊都是采用這種建築方法構建糧食倉庫的,它們優點是裸露在地麵上,通風幹燥,糧食不易發黴,而且存放取用方便省力。

    二紅一旁望風,粉粉推開第三塊板,然後按照順序取出下麵的倉板,又按一定的順序放在一旁,就跳進糧倉,正好裏麵有一把簸箕,二紅張開口袋,一會兒就裝滿了一袋,又裝了半袋,粉粉從糧倉裏跳出來,又按順序將倉板一塊一塊地堵上去,這時他倆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粉粉又查看了一下四周,發現無人,兩個人就用繩子捆好糧袋,粉粉背了半袋,二紅把她扶起來,在二紅背的時候,粉粉又過去從後邊幫扶,二紅才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離開糧圪旦粉粉在前,二紅在後,向北街走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們走上北街,恐怕在街上遇上人,就向村外走去,計劃繞著村後再向東走,然後迴到二紅家,在黑暗中倆人吃力地艱難地走著,天黑看不清路上的石頭雜物,總是絆著粉粉的腳,粉粉還要提醒身後的二紅,注意腳下小心絆倒。

    他倆剛走到村後,向東走了二三十步,後麵就傳來急急地腳步聲,忽然有人低低的喊:“誰?站住!”

    粉粉和二紅站住了,但沒有應聲,停了一會兒,遠處那人又低聲喝問“是誰”,由於緊張、害怕,粉粉和二紅竟沒有聽出那聲音是誰喊他們。倆人還是沒敢應聲。

    停了片刻,就傳來拉動槍栓的聲音,接著“啪兒”就是一槍,那槍聲帶著刺耳的哨音劃破午夜的寂靜,這可是要人生命武器的響聲,誰不害怕?粉粉和二紅嚇得都跌倒了。那人打著三節手電筒慢慢向他倆走來,當他來到粉粉和二紅十幾米距離時站住了,打著手電驚異地低聲說:“是粉粉!?”

    粉粉一聽是她哥蔡俊林,她不害怕了,忙說:“哥,是我。”

    俊林站在那裏問:“你們半夜三更的這是做啥哩?”

    粉粉說:“我讓二紅幫我背點糧。”

    “從哪兒弄的?”

    “隊裏糧圪旦。”

    俊林沒做聲,用三節手電筒照著地上的二紅沉聲說:“粉粉你往家走,二紅你去隊部。”

    粉粉急了。從身上解下糧袋的繩子,站起來說:“哥,這是俺讓二紅背的與二紅沒關係。”

    俊林歎了一口氣,說:“你背糧咱們家裏有的是人,誰不能給你背?你偏偏找個外人,讓村裏人知道怎說咱爹哩。”

    粉粉覺得哥哥話不無道理,讓外人知道,他蔡五掌管隊裏糧食食物大權,把糧食隨便往自己的閨女家裏拿,這影響是多麽不好。粉粉看了一眼二紅說:“哥,你放心,二紅是不會說的。你快扶起二紅讓我們走,再遲了讓人知道我們就走不了了。”

    俊林猶豫著,沒有動,粉粉焦急地說:“哥,快點!”

    這時北街口“啪兒”地又是一聲槍響,接著一束高強度三節手電光射在他們三人身上,粉粉又氣又急竟跳起來打了她哥蔡俊林一個耳光,然後絕望地坐在地上背過身哭了。

    那手電光束隨著來人的走近,他是鐵蛋。問:“誰?”

    三個人誰也沒做聲。

    鐵蛋走近,用手電照著麵前的三個人,他看見二紅身旁和背上的糧袋,問二紅:“二紅從哪弄的?”

    二紅低著頭說:“隊裏的。”

    鐵蛋用手電筒照了照背過身子的粉粉,對俊林說:“俊林你看這事該怎辦?”

    俊林唉了一聲說:“你是前任隊長,又是黨員,你說怎辦就怎辦。”說話的聲音竟帶著無可奈何的哭腔。

    鐵蛋又看了看麵前的三個人,一時沒有說話,他用手電照照二紅,又照照粉粉,嘴角漾出一絲笑意,他心理明白了,對於二紅和粉粉相好的事,是陳二旦和強強對他說的,這一定是二紅家鬧春荒餓死人了;粉粉幫他從隊裏糧倉偷出來的,他想如果秉公辦事,把他們兩個人抓起來,二紅說不定要坐牢,即使不坐牢,二紅家裏現在一粒糧食也沒有了,不是也要活活餓死嗎?再說人家知道粉粉幫二紅偷糧的事,年輕輕的人們會怎樣說她呢?也難為了這個敢做敢為的女人。他想到這裏對俊林說:“你要讓我辦,我就做主了,今天的事,咱們四個人今後誰也不能說,說出去對粉粉影響不好,對馮主任也影響不好。”他說到這裏對俊林又叮嚀,“俊林你說是不是?”

    俊林連忙點頭說:“就是就是。”

    鐵蛋又低聲說:“送他們迴去,俊林你背上那半袋。”

    俊林把槍和手電筒遞給粉粉拿著,坐下來背起粉粉的那半袋糧,鐵蛋和粉粉又去扶二紅,二紅此刻腿軟的一時趴不起來,鐵蛋和粉粉幾乎是扶著糧袋把他從地上提起的,四個人誰也不說話,不聲不響地走著,一直走到二紅的院門前才停下來,鐵蛋讓俊林把糧袋放下,兩人相跟著向西街走去。

    二紅和粉粉把一袋半糧弄迴二紅的小屋,黑暗中粉粉抱住二紅傷心地哭了,用手打二紅的肩頭哭著說:“二紅,你命為啥這樣苦呀。”二紅也抱著粉粉傷心的哭了,他們沒有親吻,沒有做愛,兩個人隻是緊緊地抱著,看見黑暗中地上的兩袋糧,就心酸,淚不住往下流。

    第一聲槍響後,蔡五就點燈起來了,他出了院門在四周沒有發現粉粉,他又到南場畔三個糧倉跟前,三個糧倉的倉門都鎖著,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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