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一時還沒想到俞婆子身上,隻當是真有乞丐婆子來討食吃,穗州富是富的,可她一路見了許多貧苦人,老弱貧病無人可依,也隻有當乞丐這一條路。


    “許是外鄉來的,言語不通,我拿些吃食出去,打發了她走罷。”秋娘還想著給人吃喝,她自家受過難,見著別人能幫總是幫一把,原來她跟綠萼兩個在街麵上擺攤,也受人欺負,也有人仗義相助,此時自家能幫了,便伸手幫扶一把。


    石桂卻起了疑心,趁著秋娘去廚下,往大門邊去,她們的屋子跟朱阿生一家就在一處,外頭就是門,走上兩步,果真看見個婆子癱在門前,嘴裏一聲長一聲短的直哼哼。


    那婆子蓬頭垢麵,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瘦的像個人幹,石桂早就不記著俞婆子長得什麽樣子了,何況眼下這麽一看,確是個乞丐婆。


    正要迴身讓阿珍娘端一碗水來給她,就聽見她拍了腿兒嚷上兩聲:“兒子不認爹,殺千刀挨雷劈,天老爺不開眼,不孝的住大屋,叫親爹沒吃沒喝……”絮絮叨叨許多話,石桂隻聽這兩句,肺都快氣炸了,眼前這個不是俞婆子還是誰!


    石桂早已經不記得俞婆子生得什麽樣子,隻記著她刻薄,從來沒個好臉色,她一開口,秋娘就拉了她進屋,或是分派她事幹,讓她不呆在俞婆子眼前,怕她說到興頭上,伸手打了石桂。


    隔了十來年,容貌模樣再不相同,連俞婆子那吊眼看人的樣子都沒了,可這番顛倒黑白信口雌黃的功夫倒還長進了不少。


    她辦下這樣的事來,還有臉跑到沈府門前來鬧,石桂怒極反笑,再聽上兩句,又不由得心酸,如今她都敢鬧,原來在家時,秋娘還不知受了她多少磨搓,婆母罵媳婦,無事也是有理的,可眼下秋娘卻不是她的兒媳婦了。。


    石頭這三天都沒來,石桂問明月同他說了什麽,怕石頭爹知道了受不住,他心裏還想著一家人一起過日子,秋娘石桂就連喜子都知道,可誰也不能答應,鬆了口後頭的日子更沒法過了。


    那一碗雲吞之後,喜子想了兩天,打定了主意跟石桂說不能迴去,他怕再把娘跟姐姐賣了,他想過現在的日子:“要是我長大些就好了。”


    石桂揉了他的頭:“這些事你也該懂了,娘便是為著我們,也不會迴去的。”迴去了,受的苦楚不就成了笑話,自己都不拿自己當一迴事,還指望著別人看重不成。


    沒成想俞婆子竟找上門來,石桂知道不是石頭爹說的,要是他說的,早幾天就上門來了,哪裏還會等到今日,石頭爹老實,肚裏隻有一個實心眼,俞婆子必是看出了端倪,這才尋上門來,一家子好容易過幾天安生日子,竟又被她給粘上了。


    秋娘拿了個食籮兒出來,裏頭裝著吃的喝的,看見女兒站在門邊不動,笑著推一推她,眼睛往外一瞥:“可憐見的,這樣大的年紀了,還在外頭討吃討喝。”


    石桂攔了她要邁出去的步子:“娘仔細看看,那是誰?”


    秋娘不看便罷了,一看手都在抖,食籮都拿不住,身子晃悠著咬牙罵上一聲:“天殺的!”那一句討飯到門前,沒成想真個應驗,秋娘把吃的擱在石桂手裏,人就要衝出去,被石桂一把緊緊拉住。


    這一片全是富戶,俞婆子這樣撒潑,已經有人張頭探腦的,沈家人的身份本來就經不得推敲,葉文心收留她們,她也不能給葉文心添麻煩:“不能在此間鬧事,娘且等著,我有法子。”


    石桂把食籮給了阿珍娘:“這食水給了她,便叫她走罷,她要是還不肯走,也不能讓她在姑娘門前這樣鬧,傳出去也不好聽。”


    要緊的是葉文瀾,他的身份本就作假,俞婆子隻要見著人,必是咬定了不鬆口,真的鬧到報了官,扯出些什麽來,可就不值當了。


    阿珍娘也點了頭:“哪裏是丐婆子,分明是個撒潑的,讓我兒子把她架到大街上去,巡街的出來她都沒地兒躲哩。”


    石桂托給阿珍娘,秋娘卻氣得胸中作疼,石桂哪裏還顧得上俞婆子,看她臉色泛白,扶了她迴屋歇著,趕緊給她煎菊花茶吃,往裏頭調了一勺子蜜,端了給秋娘喝。


    她心裏俞婆子早已經是仇人了,仇人上門,恨不得撲上去生生撕了她,可又得顧及著葉文心,葉文心待她們是有恩的,在她門前鬧起來,惹事生非總不好,這口氣忍著發不作不得,心裏怎麽會好受。


    秋娘不舒服,阿珍往店裏幫忙,走的時候還來說一聲,說門前那個婆子被阿珍娘罵了出去,已經趕到大街上了,石桂應得一聲,這才讓喜子去私塾。


    俞婆子竟沒上門再來鬧,石桂讓阿珍娘留意著門邊,一天都太太平平過下來,她倒蹙了眉頭,俞婆子不會罷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既知道住在哪兒,說不準就知道飯鋪的事兒,她急著要去飯鋪裏看一看,怕她去鬧事。


    把秋娘托給了阿珍娘照看,急急往飯鋪去,竟無人來鬧,石桂這才鬆得一口氣,想必是她也沒認真,這才沒底氣鬧到底。


    石桂料理了飯鋪裏頭的事兒,王娘子還問了秋娘身子如何,給她燉了湯水,讓石桂帶迴去給秋娘喝:“天這樣暑熱,是得袪袪火氣。”


    哪裏光是去火氣,秋娘是火氣沒處發,又不能為著打鼠傷玉瓶,她們且得趕緊搬家,若是真鬧出來,對不住葉文心。


    秋娘隻怕得歇上兩日,石桂便把鋪子裏頭的事兒都安排好,如今不在碼頭上賣飯了,倒有許多工人追問,石桂想得一迴,說再雇上一個短工,先雇三個月的,讓牙儈挑了人送來,碼頭上的生意也不能扔了,三個月一過,依舊還得做他們的生意,叫別個占了去,豈不把長久客源給丟了。


    王娘子沒得說,張三娘也應得爽快,賣得多她們錢也拿的多,石桂那兒都記著帳,按份給她們算,一日五百份,賣夠了數還往上加錢,又不是幹白工,她們怎麽不樂。


    石桂忙碌了一下午,迴去的時候看見秋娘石頭站在門邊,她急步趕過去,聽見石頭爹問:“我娘呢?”俞婆子找了來,就再沒迴過冷暖鋪子,石頭忙了一天迴去沒見著她,那吃餅的小兒說了,這才又找到沈家門前來。


    秋娘聽旁的也還罷了,聽見石頭問俞婆子,心裏頭氣不打一處來:“我怎知道,你怎不問問她上門來鬧?”


    秋娘還人沒有跟石頭說過這樣衝的話,夫妻兩個從來都是輕聲細語的,石頭一怔,秋娘便道:“她一大早就上門來鬧,我們哪一個也沒罵過她一句,這地兒住著些什麽人?哪裏容得她哭個不休,叫人趕到街上去,又往哪兒去了,你自家去尋罷。”


    石頭本也沒有高聲大氣的詰問,不過發了急,俞婆子一條腿壞了,還能走到哪裏去,怪道她今兒早早就醒了,還張羅了吃食,叫他早些上工去,原來是打了這個主意。


    石頭嘴巴嚅嚅張不開口,對著秋娘立時短了一截,秋娘是真不欲管俞婆子的好壞,見著她沒啐上幾口,一直後悔,心裏反複想著該當罵上兩聲的,石頭送上門來,由不得她不怒。


    秋娘氣的甩了臉進去,石桂也急急跟進去,果然看見她捂著胸口,悶悶的疼,這下急了,請阿珍娘去找大夫來,往外頭買了一塊冰迴來,在她那菊花茶裏擱上兩塊冰珠,秋娘衝著她擺擺手:“還喝什麽涼的。”心都涼透了,哪裏在還用喝冰。


    石桂不住替她順氣,秋娘好半日才緩過勁來,大夫來了,開的也是凝神靜氣下火的方子,又說家裏有沉香的,聞一聞也好,石桂趕緊去問葉文心借了一串沉香木的手串來,給秋娘套在腕子上,好讓她安神。


    秋娘騙自己騙了二十年,騙不下去必得醒了,看明白了滿眼都是淚,拉了石桂的手:“我原來怎麽由得你們受委屈。”


    石桂想勸她石頭爹不是那麽個意思,卻知道俞婆子是紮在秋娘心口的刺,碰一碰就得流血,閉了口不言語,秋娘也沒打算聽,人挨在枕頭上木怔怔看著帳子頂,對她道:“等你爹再來,你請他進來,我有話跟他說。”


    石頭找了一夜,總算在濟民所裏找著了俞婆子,俞婆子才被趕到街上,就被巡街的拿住了,她說的話巡街的又不懂,看她的樣子就是流民,若不是個老婦,還得關起來,布政使要作壽,街上還要掛燈結彩,哪裏能容得流民亂躥。


    關進濟民所裏,一天沒吃喝,石頭找著她的時候,她抱著兒子就是哀哭:“沒良心的東西,放著你媳婦吃香喝辣,竟讓我受苦。”


    石頭抹了一把臉,知道秋娘是不會再點頭跟他一道了,頭一迴開口問她:“娘辦了這些事,良心上就過得去了?”


    俞婆子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手指頭點著兒子半天說不出話:“我生養你一場,沒了我,哪裏來的你,你如今翅膀硬了,就隻想著你媳婦?”一麵說一麵捶胸頓足哭天搶地。


    石頭由著她捶打,越是打他就越是木然,把他娘馱起來,還背到冷暖鋪子去,坐在門邊整夜不睡,睜著眼睛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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