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是吃了飯出來的,她不吃葉文心也不肯放她,怕她在營前頂著日頭曬壞了,肚裏要再沒點東西,鐵人也扛不住,這會兒卻接過來,也不顧湯水淋漓,咬在嘴裏,喜子還不敢正眼看她,斜了眼兒睨她,看她真個吃了,這才低頭去肯自己那半隻雞。


    明月兩邊兒看看,麵上帶笑,伸手擼魯喜子的頭發,雖不說話,動作卻是高興的,他一高興,喜子越發覺得他是喜歡石桂,腦袋裏旁的還沒想到,先想著要是真個成了姐夫,就還能呆在一塊


    了。


    兵丁救了喜子那會兒,七八個孩子少有說得上來路去處的,隻有喜子牢牢記著出來他是跟娘出來的,來找爹,阿奶說了往後要過好日子。


    那個同鄉原來也不熟識,隻知道兩個一處去跑船,做一筆大買賣,是挑了老實肯出力的才能去,自家爹是交上好運了。


    秋娘聽了一路,原來半信半疑的,等那人道:“你男人就是在金陵出去的,還找著了你閨女,大戶人家真是有錢有鈔,包了一大包東西給他,這下連跟著進貨的本錢都有了。”


    秋娘這才信了,合了手直念佛,同鄉連地名人名都說得明白,還能有假不成,俞婆子但凡說到石桂就要嚼上兩聲,還覺得家裏不該養活她的,荒年一個人的口糧才是命根子,到她賣了錢,才說養得這幾斤幾兩重也不是全無用處,到聽見這一句了,才笑起來,拉著那人問:“是給了多少錢子。”


    同鄉嘿嘿笑一迴:“一大包呢,又是衣裳又是銀子,托了個後生送過來,您兒子恨不得給人下跪。”


    俞婆子聽著心裏歡喜,秋娘卻皺起眉頭來,自家的男人自家知道,他尋常連個謝字都出不了口的,更別提下跪了,何況還是跟個後生。


    俞婆子聽見銀子衣裳就瞪了秋娘一眼,石桂送迴去的兩包衣裳裏頭好的全是給秋娘的,半點不知道孝敬她,秋娘的又是花兒又是朵兒,輪著她就是鏽色,她不想著自家年紀在了,倒先想著石桂有意薄待她。


    秋娘倒細細問了那人石頭是甚時候出船甚時候迴來的,那人說得越多,越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秋娘心裏警醒起來,可偏是這會兒,那人道:“原來石頭哥不叫我說的,這會兒卻得告訴嫂子,你女兒這會兒該贖出來啦。”


    那人確是跟著石頭一道跑過船的,石頭吃苦肯幹,吃得幹些做得多些,從來不報怨,到他卻不一樣,偷奸耍滑,還動起貨倉裏貨物的主意來,叫石頭撞上了。


    他自家跪著求石頭萬萬不能說,石頭看在同鄉麵上替他,告訴他萬不能再動主意,可他不肯悔改,半道上了船家便不肯再用他,知道石頭有錢,問他借錢周轉,再做點兒小生意,哪知道石頭咬死了就是不肯借。


    說這是他女兒贖身的錢,怎麽能隨意借給別個,那人軟的硬的都來了,眼看著石頭還是一根筋,心裏埋了禍根子,若是太平年月,有裏正有保長有族長在,他也不敢動這番壞心思,可家鄉大災年,誰還顧得上誰。


    “我石頭哥原是為著讓你高興,這才不許我說,家裏可是田地都置好了,屋子也蓋起來了,我侄女兒能幹,一人當著家呢。”那人越說越是去睨俞婆子的臉色,知道她不喜秋娘,連這個孫子都淡淡的,也歎她婦道人家心腸恁般歹毒,心裏卻想著叫他一家妻離子散。


    財運都叫石頭給擋了,又不是他的貨,他眼睛盯得這樣緊,自家的錢倒不肯出借,可不就是生生擋了他的財路。


    俞婆子一聽如今是石桂當家,臉都要掛了下來,原來她年歲這樣小,就該跟她當麵鑼對麵鼓的,這會兒年紀大了手上又有錢,再替秋娘撐撐腰,家裏哪裏還有她立足的地方,俞婆子當了這許多年的寡婦,心裏想的便是她守寡養大了兒子,怎麽著在媳婦孫子麵前都該一句落地別個再不敢迴駁的,哪知道一個兩個作反,進了金陵她且不得受氣。


    一迴二迴的挑唆,俞婆子再看秋娘時更不順眼了,兒子有了錢就給他再買個妾來,這會兒受了災,漂亮的姑娘媳婦哪裏不見,又便宜又好生養,說不準兒還能再養個孫子出來,她自小帶到大,哪裏會不親她。


    好日子不過在眼前晃一晃,半點沒撈到手裏呢,俞婆子先打起了惡主意來,看著半道上那許多買人賣人的,便動了心思,把秋娘遠遠賣了,就說她半路死了,兒子也怪不到她頭上。


    至於喜子,才隻六歲大,能知道什麽事兒,騙他說娘死了沒了,他還能怎麽著,打定了主意便去跟那人商量,那人原就是這麽打算的,把她們帶得遠些賣掉,哪裏還能找得迴去,又得銀子又報複了石頭。


    秋娘交給人牙子的時候,喜子還在睡,等他醒了,再找不著娘了,俞婆子說秋娘跑了,喜子怎麽也不肯信,非得迴去找她,被俞婆子牢牢看住,船再行上三日,那人便露了真麵目,俞婆子既驚且悔,摟了孫子這才害怕起來。


    喜子這才知道,娘是叫這人賣掉的,跟阿奶兩個關在一處,日日聽她嚎哭,怨天地怨菩薩,怨的最多的還是姐姐跟娘。


    喜子驚恐害怕,那會兒的話牢牢記在心裏,等那人把他賣了,阿奶就不知道哪裏去了,他如今才知道姐姐還在別個家裏當丫頭,聽明月猜測著怕還是挨了罰的,身上也根本沒錢,雖不是淒淒惶惶的,日子也不似阿奶說的那樣好過。


    原來明月不論道,喜子跟著就跟著,可憐他跟自己一個年紀就沒了爹媽,這才肯時時帶著他些,兩個男人囫圇過日子,軍營裏哪個男人不是稀裏糊圖過日子的。


    這幾天便一直在喜子跟前說他姐姐過得苦,他雖從未在石桂臉上見過苦色,可編瞎話的功夫卻是一流,說原來就見過他姐姐,還是在自個兒當道士的時候,大冷的天兒差她出來摘花,還要她扛迴去,姑娘小姐難侍候得很,丫頭都是受欺負的。


    喜子聽在耳裏跟秋娘說的對得上,倒慢慢把心思扭了過來,他們被賣被欺負的時候,姐姐的日子也不好過。


    等吃完了飯,倒站著沒跑,目送她走,石桂提了籃子對明月道:“這太沉手了,你送送我罷。”銀子的事兒總得有計較,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放在她這兒,既有銀子了,就該買田起屋,白放著太糟蹋。


    有聽著的,便拿手肘子去碰明月,捶他兩下,又推他:“趕緊趕緊,人家沉手呢。”這番豔福真是不淺,誰知道這麽個小尾巴竟還有這樣漂亮的姐姐。


    軍營裏除了上頭幾個把總千總,就少有人有媳婦的,有媳婦也在老家呆著,那些把總千總又置了屋子,尋常兵營裏半個女人都看不見,這樣鮮靈靈的姑娘,哪個見了不咽口唾沫,洗澡出操的時候對著明月又拍又打:“你一個吃過葷的,竟碰上這麽個好貨。”


    明月板了臉:“說甚!再說揍你。”他小時候不覺得,跟著宋老仙人胡亂練拳練身,到了圓妙觀裏跟著張仙人又學了些,三瓜兩棗,吃一半還吐了一半,等真個習起武來,才知道厲害處,別個人練硬功夫,他也全沒落下來,要論拳頭身法,他也能數得上一二了。


    聽他這麽說,就是真個生了氣,那幾個反笑起來,媳婦嘛怎麽能跟花娘比,嘿嘿笑一迴,搗了他道:“你媳婦天天這麽給你補著,你見著她就不熱血上湧?”


    明月不理會這些人起哄,又有心顯一顯本事,三兩步踩著欄杆縱身出去,輕悄悄落在石桂身邊,石桂瞪大眼兒,那欄杆總有一人多高,還是按著明月的身量來算的,他就這麽踩著木頭上來了。


    那些人都知道他當道士是有童子功的,眼見他露了這麽一手,俱都散了去,反是明月揮揮手:“你趕緊再去喝口粥,別個招你,你別理會。”


    這話是跟喜子說的,喜子抱了新衣裳新鞋子迴營房去,嘴角卻跟著翹起來,知道明月是很高興了,才肯當著人露功夫出來。


    石桂怔得一會兒,替他高興,還記得他捏了細枝條武劍,那會兒還沒能躥得這麽高,心裏倒遺憾起來,明月教過她法門的,她先還記著,後來便忘了,何況宋家也不能練這些。


    石桂怔怔看他,明月紅了臉,伸手就把籃子拿過來,提在他手裏輕得鵝毛也似,這點都覺得重,看她付細腰身,倒不覺得奇怪了。


    等兩個慢慢悠悠走到半山上,石桂這才問道:“你這裏頭有多少銀子?我那兒的一文都沒動過,要是攢得多了,你不如看看買塊地?”


    明月是個粗疏的性子,哪裏得到要買地,那是孫師兄的想頭,買地蓋房討媳婦,他才要笑,眼睛又瞥一瞥石桂,要是真個討媳婦,那還真得有房有地。


    “我不懂這些,要麽你替我看看,田地倒不用,咱們有分田,要是成家了就能分五十畝,也不必繳糧繳租,看看蓋個房就是了。”蓋房子嘛,媳婦不喜歡,有什麽用,他想著就拿眼睛的餘光去掃石桂,看她鼻尖沁著汗珠,嘴角嫩得跟才剝出來的菱角似的,那紅又不一樣,說不出是哪樣紅,紅得粉透透,忽的一下子,明白營裏人說的血氣上湧是個什麽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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