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悶頭把自己縮在被子裏,她早該想到的,三年之前別苑那頭就沒個消息,寄去的東西自來沒有迴音,要是石頭爹真個順利迴去了,怎麽會不來報信呢?


    越是想腦仁越是疼,大暑天裏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身子蜷縮起來,供著一條蠶蛹,挨牆靠著床


    裏,恨不得與世隔絕。


    葉文心看她這樣,拿了針線籮兒出去,替她把門關上:“你也留道縫透透氣,我關了門,沒人進來的。”


    菱角端了蒸好的棗子糕進來,門口的小杌子上坐的是葉文心,手上捏著個繡花繃子,繃著一塊透繡,拿黑線正在繡花。


    菱角把糕送到葉文心跟前:“石桂姐姐可是病了?”倒在床上不動彈,還由著姑娘給她脫了鞋,不是病了又是什麽。


    葉文心笑一迴:“她不舒坦,咱們別吵著她。”把花糕擱在矮桌上,吹涼了再吃,看菱角饞得很,點點花糕:“我這會兒不用,你要是想吃,拿刀切了,別燙了手。”


    菱角臉上一紅,劉婆子蒸的糕,在廚房就已經先吃著了,往她嘴裏塞了一大塊,差點兒燙了舌頭,心裏不好意思,搖一搖頭:“我也喜歡吃涼的。”


    她跟上糯米糕的麵屑子還沾著,葉文心也不打趣她,還隻低了頭做針線,帕子比結子吃功夫,可這樣輕紗的賣出去比結子翻一翻,原來不知柴米貴,既打算要自立門戶的,總得盡力,她此時能盡的力,便隻有這個。


    石桂想的多些,告訴她甚個東西都有個時節,春桃夏竹秋菊冬梅,原來在家裏時衣裳上繡的花色也是分著季節的,隻想想她自個兒用過的帕子香袋荷包穗結,就知道顏色式樣一季一換新,都寄賣到城裏去了,也不必想著銷路。


    她手上繡著一朵銀菊,一大朵占滿了整塊紗的大半邊兒,菱角看得出神,托腮看著她下針,不錯眼的盯著葉文心,長眉小口,眼睛跟星子似的,微微一笑的時候看得她眼睛都轉不動了。


    菱角說不出什麽旁的話來,隻知道宋姑娘是很好看的,比村子裏頭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生得好,她原來愛在莊子上頭瘋跑,宋姑娘來了,她就願意呆在院子裏頭,看她們揉香丸子,擺糕點上的花樣,還跟著學起了打結子。


    她這麽托腮看著,葉文心也衝她笑一笑,給她一塊糖,菱角含在嘴裏,伸頭去看繡籮兒,裏頭還有一塊薄紗,姑娘怎麽不怎麽下針,繡了兩個多月了,才做了一半兒,黑麻麻的不知道是什麽,再盯睛一看,便知道是字,同門口貼著的對聯生得像。


    咋了舌頭:“姑娘這是繡的什麽?”繡花繡葉也還罷了,這又是個甚,菱角年紀小,腿腳又勤快,挨得近了,還能聞見她嘴裏吐出來的香甜氣,她問了,葉文心便笑:“繡的經書。”


    花樣子都不必打,看著就能繡出來,菱角瞪大了眼兒:“姑娘真厲害。”她都不敢伸手去摸,眼巴巴的看著。


    葉文心把繡花繃子放下,抖開薄紗,一個字一上字點給她看:“你石桂姐姐學了也沒多少功夫,你要不要學?”


    菱角瞪大了眼兒,莊戶人家便是男孩兒也都不定能讀書學字,年景好的時候還能送出去讀兩年書,年景不好便退了學迴來幹活,識上一年字,再往城裏當學徒去,說親的時候就比光隻耕田的要搶手得多,可從來沒聽說過,有哪一家的閨女識字的。


    菱角縮縮脖子,擺了手:“我不成的,這歪歪道道的,我一個也看不明白。”打眼全是蟲子似的字,要學會這個可不比學打結子學刺繡難得多了。


    葉文心笑了:“怎麽不成?一天學一個字,一年也就能看得懂書了。”


    菱角搓了衣角,腳疊起來,紅了臉盤兒:“我娘不許的。”說著低了頭,替葉文心分起線來,連分線都是才剛學會,她們懂的這樣多,到她身上不過是個野丫頭,張口說要學識字,說出去吃人笑話。


    葉文心看她一迴,也不再說,反是菱角手上擺弄著絲線,時不時抬起頭來打量她一眼,咬了唇兒,學了字也派不上甚個用場,難道還能跟姑娘似的畫畫寫詩不成,紙筆這樣貴,娘必要打她的。


    這麽一想無精打采,連糕也不吃了,溜到院外頭去,尋了幾個夥伴在山上瘋跑了一圈,頭一家的煙囪裏冒起白煙,她這才下山來,帶了十來隻鬆菌,替劉婆子拉風箱燒火。


    夜裏石桂也沒出來吃飯,端到小院裏,葉文心替她挾了兩筷子菜,推門進屋,石桂還好縮在被子裏,人卻已經睡過去了。


    葉文心歎一口氣,伸手摸到枕巾都是濕的,臉上還有未盡的淚意,把碗擱在床頭,轉身出去了,菱角送來泡透了的蜜浸酸棗,還道:“我娘說了,若是不好,她去請大夫來,要是風寒家裏煎一煎薑湯,喝一碗下去發發汗。”


    真個煎了一碗薑湯來,葉文心端進去,石桂還沒醒,替她放到窗邊晾一晾,夜裏自家睡到小榻上,等她甚時候躺夠了,就有力氣起來了。


    半夜裏風吹得院中樹木沙沙作響,一起風葉文心就醒了,屋裏窗還開著,吹進來一片涼意,她緊一緊衣裳起來關窗,隔著窗戶看見石桂坐在石階上,雙手抱著膝蓋,仰頭看著天,一動都不動。


    葉文心取了一件披帛,走到石桂身邊,替她搭在肩上,個中滋味非自身體悟不得言明其中萬一,她便幹脆不再說話,反把石桂摟在懷裏。


    葉文心生得纖弱,雖比石桂年紀大,看著卻比她還要麵嫩些,伸了手攬住石桂,拍了她的背,夏日裏多螢火,小院的草叢裏也有,星星點點的,到夜深的時候看著更甚,好像星子落了下來,一明一暗,繞著她們倆打轉。


    夏夜裏星星跟螢火一樣多,密密麻麻滿天都是,鄉間白日裏曬,到了夜裏風一吹,立時就清涼下來,葉文心替她緊一緊披帛,石桂忽的開了口:“我不信人就能這麽沒了,我娘看著弱,骨子裏卻是最要強不過的。”若不然也撐不起這麽個家。


    石桂不肯死心,葉文心也不說喪氣話,笑一笑道:“正是這樣。”人活一口氣,這口氣散了,同行屍走肉也沒甚個分別,她攥著石桂的手:“你把日子過好了,總有相逢的那一天。”


    已經落到這境地了,還能更艱難不成,兩個頭碰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迴到床上去的,迷迷糊糊靠在一處睡了,第二日天光大亮也還沒起,菱角進了院子,把頭伸進屋來,輕輕叫了一聲葉文心:“姑娘。”


    葉文心這才睜了眼兒,看見菱角打了水捧著巾子立在床邊,吞吞吐吐好一會兒才道:“我想學字。”


    石桂醒過來先聽見這一句,捂了頭怎麽也坐不起來,喉嚨口似吞了沙了,昨兒吹了一夜冷風,葉文心沒病,她先病了。


    葉文心還沒答應,就看見石桂捂了頭,菱角一看薑茶還在“哎呀”一聲:“可是昨兒的茶沒吃,這可不好,發出來了,暑天裏發熱最要緊的。”


    既不能焐又不能涼,趕緊擱下盆兒讓劉婆子再煎了茶湯來,葉文心胡亂穿衣梳頭,石桂還想挪到榻上去,她怎麽也不肯,按了她道:“你好好歇著,等病好了,再想旁的。”


    她此時也想不到別的,昨天腦子裏裝滿了事,這會兒才想起宋勉說要替她贖身,不及細想,便又拋到腦後去,喝了薑湯裹著被子發汗,聽見葉文心在院子裏頭教菱角念詩。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一句句鑽進耳朵裏,石桂身上跟著腦門一起燙,虛得出了一身汗,腦子偏偏清明起來,她此時還走不得,不僅不能走,還就得在金陵呆著,縱贖了身也得留在金陵,她不知秋娘石頭在何處,他們總是知道她的,要是找了來,她也能得著信。


    鼻子不通,張著嘴唿氣,沒一會兒就口幹舌燥,石桂撐起來喝了一大杯茶,複又縮迴去出汗,身上汗津津的,想到宋勉,心裏吃不準他到底是不是那個意思。


    宋勉的性子,若不是那份心思,怎麽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可石桂卻覺得迷迷蒙蒙的,這會兒心浸在黃連汁裏,連甜是什麽都覺不出來,宋勉便是再說比這甜百來倍的話,她此時此刻也笑不出來。


    身上發燙,總覺著不能夠,石桂實是不打算成親的,秋娘石頭算得恩愛了,頂頭有個俞婆子過的又是什麽日子?何況自家能撐起來,就不必去靠男人。


    她原來還曾想過去穗州,那地兒不婚的女子有許多,連時人小記都寫了,引為奇景,不止穗州一地如此,接著穗州沿海的州府漸漸都有女學館,女子聚集一處,相互扶持著討生活,上街的守店的織絲的養蠶的,便沒甚個女人家不能幹的營生,到了那地兒總比此間要自由得多。


    石桂深深吐出一口濁氣,拉過被子到頭頂,宋勉若是再提起,她也要問個明白,他既有替她贖身的想頭,且先不提她自己願不願意,單隻問他一句,贖了身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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