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太爺怎麽不肯應,他經了兒子這樁事,心裏最怕就是這個,孫子是一向得他的心的,就這麽點骨血,怎麽不愛,越是長大越是像兒子的模樣心性,隻打小養在老妻身邊,倒養左了性子,愛起了老莊,就怕他學了清淨無為,連仕途經濟全都扔到腦後頭去。


    葉家的姑娘自然好,可葉家還有別的想頭,葉益清的信才送到宋老太爺案頭的時候,老太爺才一掀開信角就笑起來,把這許多年的養氣功夫都給扔到一邊去,光聽個太監的話,就能揣摩出上意來,葉益清這官兒當得也太順當了。


    宋老太爺自知葉家跟顏家連在一道,他心裏知道歸知道,卻從來不點破,隻當沒有這件事,這迴還想學著顏家的路子走,真把顏家當傻子看待了。


    可他一瞧見葉文心,便心知葉益清這個想頭也不是全無道理的,便是進宮也至多是個嬪,皇後娘娘要挑個官家淑女為正妃也就罷了,若是還想添些官家女作嬪作婕,那跟前朝有什麽分別,□□時的鄭侯寫《十思書》時便把這一條列了進去,聖人要開這個口子,隻怕勸諫的折子得把聖人禦案都給掩蓋住。


    這一位聖人,甚樣都好,勤政愛民,自開朝以來,□□皇帝是一位,到他又是另一位,統共數出來這兩位,一日開三朝,恨不得一整日呆在議事堂。


    旁的事俱都雷厲風行,遇上貪腐惡懲不殆,可偏偏是這麽一位聖人,有那麽一個捧在手裏的皇後娘娘。


    倒不是說皇後娘娘恃愛重失德性,這一位娘娘是一早就寫了《女德》的,如今這書廣為流傳,天下女子皆以為表率,娘娘是仁德賢良的,可她家裏人卻不全是賢人。


    這位娘娘自當王妃起就同聖人是情瑟和鳴,這許多年下來,除了她生的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後宮再無所出,位子坐得穩穩當當不算,也就因著是官家女,親爹也不過著書立說,偏偏有個二叔,當官算是材料,可這獅子口開得也太大了些。


    顏家尾大不掉,好聖人卻睜一眼閉一眼,往後太子上位,對了這些“娘家人”,更不會動刀了,他好本來就心性仁慈,何況顏家是他的外家,自小就有情意的。


    宋老太爺並不想趟葉家的混水,葉家送來的東西,說是寄存,他也一樣叫人運到莊子上,派人看管著,連封條都沒揭開過,當年若不是為了兒子,這一家也早就斷了來往。


    如今又搭進去一個孫子,可宋老太爺卻不敢不答應,宋蔭堂打小就重情義,情義看得比天大,旁的反倒不甚計較,這一付脾氣越是像兒子,宋老太爺就越是怕他走了老路,此時開口說要娶葉文心,宋老太爺仿佛一夕之間迴到了十七年前。


    差點兒就要落下淚來,當日若是答應得痛快,也就沒有後來這一團汙心事,他歎了一聲:“你迴去,我同你祖母商量商量。”


    還真沒有什麽好好商量的,宋老太爺叫人溫了一壺酒送來,打開書房的箱子,從裏頭抽出兒子的文章來,酒勁上頭淚水滴在這些紙上,用的是宮造紙,墨跡曆久彌新,淚水打濕了,墨團也不曾氳開來,這事分明難辦的,宋老太爺卻非得辦成不可,圓了孫子的心願,把那些文章又細細收羅起來,就當是隔了十七年,圓了兒子的夢。


    宋蔭堂眼看著爺爺麵色不好,心裏還直打鼓,葉家表妹是要先選秀的,他敢這麽開口,便是為著這一場選妃,一早就定下了人選。


    睿王自個兒求了紀家女,皇後一直咬著沒鬆口,藩王娶妻之後,紀大人便不能再當京官,也不能跟著去藩地,還不知道要外放到哪一地去,不鬆口的不是皇後娘娘,而是紀家。


    之前一直盛傳紀家姑娘要免選的,卻也不曾,紀家這會兒已經閉門謝客,連年年要辦的宴席都不再辦了,一家子搬去了莊頭上,就挨著宋家的莊子,宋蔭堂這才知道。


    至於太子,宋蔭堂有著宋老太爺這一層在,見的機會不算少,太子也不是整日就坐在宮中的,既要出宮除娘家幾位,自個兒弟弟玩不到一處,宋蔭堂也算陪在其中,登山望紅葉時,顏吳兩家的問過一聲,太子笑一笑:“我已經有了主意了。”


    顏家吳家的看著倒跟鬆一口氣似,再深問,太子便說些前朝後宮糾葛太深,要擇淑女,也要擇個叫人省心的。


    宋蔭堂一聽便知葉文心隻要姓葉,那就絕計不能入宮伴在太子左右的,這才會開這個口,等一落選,就請宋老太爺去向葉家提親。


    老太太一聽更喜樂了:“這姑娘我看著樣樣都好的,咱們錯過一迴,要是再錯,都對不起思遠了。”


    一說到兒子是必然要哭的,可這一迴臉上卻帶點喜意,夫妻兩個想的一樣,對不起兒子的,就全補給孫子。


    石桂進來送茶,遞了茶盅擺在桌上,隻看見宋蔭堂額角微微出汗,這堂裏是燒著炭盆的,卻還沒熱起來,葉文心身上還穿著厚衣,覺得古怪多看一眼,葉文心已經從那一托盒的禮品裏,看見了白玉雕著的並蒂蓮。


    她一時耳廊熱起來,再是沒往這上頭想,難道還能不明白這個意思,並蒂蓮下臥鴛鴦,好端端的怎麽會送這些來。


    石桂替葉文心添茶,眼睛一掃也掃到那一隻白玉華勝,雕工精細,還拿金絲包了邊兒,可這東西卻不該是表哥送給表妹的,她拿眼看看葉文心,見她耳朵紅起來,立時撿了幾樣茶果點心:“這是姑太太送來的,姑娘嚐一嚐罷。”


    宋蔭堂已經說到了旁的:“正月十六走百病,滿城禁了車馬,我問過母親,若你跟文瀾想去瞧瞧熱鬧,我就帶了你們一道去。”


    葉文心心頭揣揣,哪裏敢應,她這會兒也沒心思想這些,低了頭道:“隻怕嬤嬤不許。”她本就不是愛熱鬧的人,這時拿不住主意,心裏已經有了一樁煩心事,再來一樁,腦仁都疼了。


    “餘容澤芝也是一道去的,城裏富戶人家官宦人家的姑娘都能出門,五城兵馬司的牢牢看著,無人敢生事非,圓妙觀前還有廟會,熱鬧非凡,旁地兒可瞧不見道觀裏前還能有這樣的盛會的。”


    宋陰堂一說餘容澤芝也能去,葉文心倒有些躊躇了,她看看宋蔭堂,不錯眼的盯住她,分明隔得這麽遠,卻好似眼中泛波,迎頭三尺浪要把她打到水裏。


    石桂一看葉文心吱唔起來,笑團團的道:“姑娘想去也作不得主的,總歸過了十五就要迴幽篁裏去,到時候老太太太太許了姑娘,姑娘自然就能去了。”


    一竿子支到年後,那會兒還不定有旁的的事,葉文心若不想去,就推說病了,難道還能強要她去不成。


    玉絮進來聽了半半截,還真當宋蔭堂要帶了葉文心出門,葉文心在揚州的時候出六點是少,卻也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到了金陵城這般氣悶一半也是因著叫人管束,倒笑了一聲:“走橋摸釘是好事兒,想必馮嬤嬤也不會攔的,何況還有姑太太在呢。”


    葉文心既沒答應也沒立時就迴絕,宋蔭堂也不再追問,禮送到了,又坐了一盞茶,這才告辭出去,玉絮一向對這個表少爺印象極好,有一個宋敬堂作比,不好也好了:“姑娘若是要去,我可得理一理衣裳,既是走路,也得有一雙軟底的鞋子。”


    葉文心擺了手:“你去看看花燈送來了沒有,姑姑那些年貨,咱們留著也沒處送,看看有多少,報給我知道,我好賞下去。”


    待玉絮一出門,石桂就扶著葉文心迴院子去,葉文心從那一托盤的華勝裏頭挑出那隻並蒂蓮的,藏在袖子裏,怕叫人看見了,落人口舌。


    石桂想過一迴,若是宋蔭堂真有這個打算,宋家自然是肯的,葉氏又疼愛她,這個倒算一處好歸宿了。


    葉文心心裏頭亂紛紛的,攏在袖子裏頭,手指頭細細摸了那紋樣,碰著鴛鴦頭,縮迴手來,這個東西也不知道要怎麽打發了好。


    石桂是瞧見她拿了東西的,葉文心有甚事都不瞞著她,她見著無人:“不如擺到妝奩底下。”葉文心的妝奩是個五層的嵌螺貼貝描金大箱子,一層層拉開來,十好幾種東西放著,擱到裏頭再翻出來也不知是哪個年月的事了。


    葉文心卻搖搖頭:“藏著總有翻出來的一日,便說是姑姑送給我的。”她將要入宮了,送這些也算是應景的,幹脆擺在明麵上,倒不引人猜度了。


    夜裏馮嬤嬤送了時鮮果品來,葉文心還是食用不下,吃了一碗雞絲肉粥,把一桌子菜都賞了下去,躺在床上心裏翻騰起來,那一枚華勝,究竟是什麽意思。


    石桂不守夜時便跟素塵睡一間屋子,六出沒來,空的床正好好給了她,素塵剝了鬆仁預備磨了醬給葉文心做點心問道:“我來的時候九月直歎,說是正月裏是齋月,宋家上下都吃素,可真的?”


    石桂點了頭:“七月十月都是呢,總歸老太太太太吃素,一年總有五個月是沒油水的,我這迴出來,正院裏的姐妹還不知怎麽豔羨著。”


    素塵抿抿嘴,手上不停嘴上卻道:“那咱們姑娘要是真個留著不走了,莫不是也要跟著吃全素?”


    石桂一怔:“你這話打哪兒聽來的?”


    素塵睇她一眼:“是今兒表少爺問我,平日裏姑娘喜歡什麽愛什麽,說怕大過節的姑娘氣悶,你想想,若真是留下,可不是兩好合了一好,你心裏就不襯願?”


    若能當然是好的,葉文心就算不入選,迴去了就能信她爹給她挑的人不成,石桂想一想,心裏覺得氣悶:“那也得看姑娘心裏頭願不願意,此時說這些太早了。”


    素塵卻笑,把剝出來的鬆仁擱在小碗裏頭,看著滿當當一碗,磨成醬子還不足用,遞了一把給石桂,讓她著一道剝,吹了鬆仁細皮道:“我看著,倒是良配,頭一個婆母疼愛,就很難得了。”


    石桂怕她在葉文心跟前說嘴:“姐姐快住了,若是叫馮嬤嬤知道了,可不得扒咱們的皮。”


    丫頭們議論,葉文心心裏也起了微瀾,她知道便是逃過了選秀,後頭也不知道還有什麽關要她去闖,對父親全沒了敬愛,在床上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覺,想著那一枚華勝兒,心口微微一動,迴家也是畏途,若能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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