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她仿佛透過時光看見了年少的耶律彥,曾是如何的用心,一刀一刀,刻著自己的相思,為了那個驚采絕豔,十五歲便名動京城的女子,喬雪漪。

    劉氏正在規整東西,突然發現身後的慕容雪悄無聲息,迴頭一看,隻見慕容雪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梳妝盒,手指輕顫。

    她急忙放下手中東西,過來扶住慕容雪,“夫人你怎麽了?”

    “嬤嬤,這件梳妝盒,既然已經雕好,為何不送給,喬貴妃?”慕容雪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兩道明澈的目光如同山頂上的雪光,瀲灩而絕望。一句話,她費盡全身力氣,斷斷續續,終將它努力說的完整,清晰。

    劉氏有些慌亂,沒想到慕容雪竟然會猜中。她急忙道:“夫人,先王妃在世時,和喬貴妃的母親是閨中姐妹,兩家時常走動,先王妃曾有意讓兩家結親,後來喬貴妃入了宮,此事也就作罷。這東西,不過是王爺年少時打發時間雕著玩的,他已經數年都沒有雕過任何東西了。”

    不想這一句話,讓慕容雪本已蒼白的臉色愈加的沒有一絲血色。他已經許多年不曾雕刻過東西,那麽那隻小狗,也應該是當年雕刻好的準備送給喬雪漪的禮物,如今轉手給了自己。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真是可憐而可笑,竟然將那隻木雕的小狗視為珍寶,連睡覺都放在床頭。

    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啞著聲道:“這些東西,嬤嬤先擬個名單,呈送給王爺,看看是否合適。”

    “是,夫人。”

    慕容雪走出庫房,秋日的陽光,煦暖地曬著她的肌膚,白皙的幾乎透明。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竟然迷了路。王府太大,她幾乎沒有四處逛過,仔細迴想,她嫁過來,待得時間最長的地方,竟然是廚房,她將自己最誠摯的愛意變為美食,將自己最美好的期望放在每一道菜肴裏,希望他能感動,將自己放在心上。可惜卻是一場自作多情的美夢,如今,終該是她夢醒的時候。

    終於她走到了客舍青,裏麵傳來倩兒的笑聲,她停住步子,從虛掩的門裏,看到沈幽心站在樹下,正在摘桂花,即將做新嫁娘的她,笑容璀璨,人比花嬌。

    她即將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那個人也深愛她,為了娶她,豁出性命在戰場上廝殺,隻為了得到能娶她的資格。

    她何其有幸,能得此良人。

    而自己呢?短短數月,幾乎將一生眼淚流盡。

    迴到梅館,丁香和佩蘭正在晾

    曬衣被。她癡癡的站著看,心想,其實沒有心愛的人,也不是一件壞事,這樣活得**自在,一顰一笑全為了自己。

    可是,自己的自己去了哪兒呢?

    迴眸看去,自信驕傲無憂無慮的慕容雪早已遺失在一味酒樓,那時不過是多看了他一眼,從此便萬劫不複。

    “小姐你迴來了。”丁香看見她,忙迎了過來。

    “小姐你的臉色不大好,就坐在這兒曬會兒太陽吧。”佩蘭將玫瑰椅搬了出來,放在木廊上。

    慕容雪坐在哪兒,看著鏡湖中的亭子,整整看了一個下午。

    日暮時分,耶律彥居然來了梅館。

    丁香雖然不喜歡他,但見到他卻是異常的欣喜,畢竟慕容雪已經嫁給了他,後半生的依靠隻有他,若是失了他的寵愛,在這王府裏可謂是舉步維艱。

    慕容雪正在用飯,聽見耶律彥來的消息,怔了怔,放下筷子站起身來。

    耶律彥停住步子,看著她。幾天不見,她消瘦了許多,猶記得第一麵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圓潤的瓜子臉,眼睛神采飛揚,如今臉蛋瘦得巴掌大小,目光安靜的如同一潭湖水。

    他拉開凳子坐下,自然而然地說了一句:“吃飯也不等我。”

    她心裏一酸,這句話多像一個晚歸的丈夫對妻子溫柔的抱怨,可是,她不是他的妻子,這裏不是他的唯一歸處,他或許來,或許不來,她沒有資格去過問,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想到漫長一生都是如此,她幾乎心酸的想要落淚。

    佩蘭立刻添了一副碗筷上來,丁香盛了一碗米飯。

    耶律彥嚐了一口清蒸魚,蹙了蹙眉道:“不是你做的?”

    慕容雪點頭:“是廚子做的。”

    耶律彥知道她沒心思做菜,頓了頓道:“聘禮的單子我看了,辦的很好。”

    慕容雪驚詫地看著他,印象中,好像這是他第一次誇獎她。放在以前,她一定會歡喜的跳起來,可是,現在,她已經沒了力氣。

    “聘禮備好了,將禮單和東西交給謝直,幽心的嫁妝你也替她備著些。”

    慕容雪答了聲好,再無一句話,默默地將碗裏的飯吃完。

    “多吃些。”耶律彥叫丁香又給慕容雪添了一碗飯,硬逼著慕容雪吃完。

    飯後,暗香疏影收了飯桌,耶律彥道:“出去走走吧。”

    慕容雪勉強笑了笑:“王爺

    自己去吧,我吃的撐了,不想動。”

    “吃撐了正好消消食。”耶律彥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將她扯出梅館。

    夜晚的湖風有些寒意,丁香送來一件披風。慕容雪從耶律彥的掌心裏抽出手,將披風係好帶子。

    耶律彥再想來牽她的手,卻發現她已經雙手抱臂,顯然是不想再被他牽著。他有些生氣,索性將她的腰摟住了,整個人箍在懷裏。

    慕容雪有些抗拒,掙紮道:“抱太緊,我肚子不舒服。”

    耶律彥伸手揉了揉她的肚子,暗忖,這裏麵若是有個兒子多好。老皇帝話語之間,隱隱透出這個意思,唯一對他不放心的地方,便是無子,擔心皇位傳給他,將來又無人繼承。所以指給他一個正妃,也是想看著他有了嫡子才放心。

    慕容雪一言不發,淺淺的唿吸,隨著風吹到他的鼻端,帶著熟悉的香氣。他從未見過如此安靜如此沉默的她,讓他莫名的有些不安。他覺得該說點什麽,但又覺得說出來毫無意義。娶正妃是理所當然的事,是皇帝的賜婚,他還沒有淡泊名利到將到手的皇位拱手讓人的地步,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不惜豁出性命去爭去搶。

    兩人沉默無語,沿著鏡湖走了三圈迴到梅館,眼看耶律彥露出留宿的意思,慕容雪忙道:“夫君,我,今日不大方便。”

    耶律彥眸色沉了沉,卻沒有走的意思,反而走到她的床邊。

    “小狗你收起來了?”他這樣問,是因為慕容雪一直將那木雕的小狗放在床頭,今天卻不見了。

    身後沒有迴答,有急促的唿吸聲。

    他訝然迴頭,發現慕容雪正轉過身去關窗,她的手指在抖。

    他走到她身後,將她的身子扳過來,低頭問:“你怎麽了?”

    她唇角扯出一絲苦澀而酸楚的笑,語氣倔強而決絕,“那隻狗,我扔了。”

    耶律彥一怔,轉瞬氣道:“你為何扔掉?”

    眼淚潸然而下,她哽咽道:“因為那不是我的東西。雖然刻著雪字,卻不是慕容雪的雪,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的雪。”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

    耶律彥怒道:“你胡說什麽!”

    如此生氣,是被揭露了心思麽,心底最隱秘的遺憾和悵然。

    “她喜歡梅蘭竹菊,所以連這這梅蘭竹菊四館,也是為她而建,對麽?”她看著窗外的四座別致庭院,笑容戚

    戚,淚如泉湧。

    “胡說。”他麵色沉沉,眼中皆是怒氣衝衝的火苗,可是她不怕,因為她心裏唿嘯著岩漿一樣洶湧的激流,裏麵有愛,有怨,有委屈,有絕望。

    “你曾說過你喜歡端莊高貴的女子,原來你說的人,是她。怪不得你從不肯叫我阿雪,在你心裏,她是天上雪,我不過是地上霜,對麽?”

    慕容雪深吸一口氣,努力地想要擠出一絲笑意:“原來你不是不懂愛,隻是愛的不是我。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也有如此細致而深沉的感情,也可以對一個人如此的用心,如此的認真。”她含淚歎道:“隻可惜,那個人不是我。”

    她對喬雪漪羨慕到絕望,他永遠都不會那樣對她,他甚至吝於一句誇獎,更懶於費一點心思,隻是將一隻舊狗施舍給她。

    耶律彥氣得口不擇言,“沒想到你醋勁這樣大,便是十年前的舊事也要拿出來追究,你這樣善妒,真不知以後該如何自處。”

    她含著眼淚,喃喃道:“是啊,當你迎娶了新人,和她雙宿雙飛,我該如何自處?”

    “你可知你已經犯了七出之條。”

    無子、善妒麽?

    慕容雪心裏刺疼,哽咽道:“夫君是打算休了我麽?”

    他狠狠地盯著她,轉身拂袖而去。

    慕容雪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漸行漸遠,自己就算拚卻全力,也永遠都追不到。十年都沒有生過病的慕容雪突然病了,發起了高燒。

    丁香忙請劉氏去叫大夫。佩蘭去隱濤閣稟告耶律彥,耶律彥卻不在王府。

    丁香一直盼到了深夜,也未見耶律彥前來探望,心裏已經恨出了繭子,他當真是絕情無心。

    好在慕容雪從小生活優渥,身體底子打得好,服藥之後翌日便退了燒。

    劉氏對她素有好感,昨日來梅館看望了兩次,今日一早又來了。

    慕容雪剛剛起床,丁香給她擰了熱毛巾擦臉。

    “夫人今日好些了麽?”劉氏關切地看著慕容雪,她的臉上猶帶著高燒之後的紅暈,給憔悴的容顏添了幾分嫵媚的麗色。

    慕容雪靠著床上,輕聲道:“多謝嬤嬤關照,好多了。”

    “那就好。”劉氏欲言又止,臉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嬤嬤有什麽事麽?”

    劉氏看了看丁香,“你先出去一下。我與夫人有話說。”

    丁香覺得有一種不妙的感覺,猶猶豫豫地離開了房間。

    劉氏這才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慕容雪:“這是王爺讓張攏送迴來的,叫我轉給夫人。”

    慕容雪接過來,第一眼便看見了三個字:放妻書。

    下麵的字瞬間便模糊起來,她的手在抖,“嬤嬤,這是,休書麽?”

    劉氏不忍心看她的表情,低聲道:“不是休書,放妻書是和離。”

    和離,慕容雪默默念了這兩個字,良久抬起頭來,對劉氏道:“替我謝謝王爺。”

    心裏空蕩蕩的已經不痛,早已千瘡百孔。這一場苦戀,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獨角戲。投入的隻有她自己,受傷的也隻有她自己。最後,他給的結局不是休棄而是和離,是她所有付出的唯一迴報,單薄如紙。

    劉氏走後,她將那張和離書,仔細疊好,貼身放在胸口,然後去了廚房。

    丁香忙跟上來問:“小姐你要做什麽?劉嬤嬤說了什麽?”

    “過幾日便是王爺的生日,我想為他做一張壽餅。”

    “你生病他都不來看你,你還給他做什麽壽餅。”

    慕容雪笑了笑:“投之木桃,報以瓊瑤。”

    她努力地平靜著自己的心緒,當自己還是迴春醫館的慕容雪,當還是第一次給他做飯,無怨無悔,全心全意,滿懷期望憧憬,想要讓打動他的心。讓他愛上自己。她以為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她自信隻要付出便會有迴應。她想,隻要他給她一滴水,她便還他一片海洋

    都是癡心妄想。

    她在麵粉裏摻了蛋黃,牛乳,藕粉,糯米粉等,仔細的揉麵,擀成千層餅,裏麵卷上豆沙、蓮蓉。然後將染好的芝麻粒,一點一點用針尖紮著放到麵餅上,連成一個壽字。

    丁香和佩蘭想要幫她,都被她拒絕了,非要一粒一粒自己親自點上。

    等她點完芝麻,腰身快要直不起來,眼前一片金星飛舞。她累得無法說話。

    這是她最後一次為他做飯,不僅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也終於耗盡了心裏最後殘餘的愛意。

    壽餅成淡**,上麵紅色的壽字喜慶亮麗。她將那隻木雕小狗放在壽餅的旁邊,上麵放著一隻蝦。

    她休息了一會兒,將梅館打掃幹淨,纖塵不染,將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放眼看去,這就是一個嶄新的梅館,將來要住進一個嶄新的女人。

    她打開衣櫃,將他送給她的十套獵裝從裏麵取出來,用剪刀剪出數十個口子,一件一件的撕成碎片,拋入到鏡湖之中。

    所有深情付諸流水,從此以後,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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