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熊招猜著了晉國幾個“卿”的什麽事了?這個跟楚國的體製有關。


    現如今的楚國實際上沒有實權的封君,也就是沒有“國中之國”,甚至貴族的權利比其他列國要小非常多,真正有權的是跟當代楚君血緣關係比較近的那些親戚。


    楚國沒有實權封君,關鍵是楚國爆發過多次的內亂,某些時刻一些公族成員掌控了某塊區域執行自治,直至被楚君派兵給剿了。


    楚國想要有實權封君還得一百多年的時間之後,其實也是公族搞出來的事情,他們就是屈、景、昭三家。


    因為發生過不少次分割自治的事情,楚君熊招從晉國的政局發展瞧出了一些端倪,尤其是晉國的公族全麵衰弱,琢磨著晉國的異姓卿族肯定會野心滋生,並且隨著沒有壓製的力量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自治。


    楚君熊招能夠想到的也就那麽多,倒是沒想過晉國的異姓卿族敢自行建國這麽一件事情。


    那個算是認知限製了想象,絕對不是什麽智商低下。


    “如晉國權臣自治,自然於我有利!”楚君熊招沒有周王室麾下各諸侯的顧忌,真心巴不得出現那樣的事情。


    晉國阻止楚國取代周王室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雙方在交戰中互有勝敗,看似晉國占了大多數時候的上風,楚國擴張的腳步卻是從來都沒有停滯過。


    從一個小國慢慢變成南方霸主的楚國,他們受阻於晉國的強力壓製難以向北擴張,還不會在南邊開疆拓土嗎?


    楚君熊招剛剛下令軍隊出營,轉頭看向公子午,說道:“此戰許敗不許勝。”


    啊?


    還沒開始打就已經將戰事的結果給安排好啦???


    公子午卻是一點驚訝都沒有,認真應聲道:“諾!”


    楚君熊招的臉色並不好看。


    能贏誰又想輸呢?


    關鍵的問題在於,楚國的國力在兩年前被折騰得夠嗆,無論從哪一方麵來看都是暫時打不過晉國。


    還有另外一點,楚君熊招篤定認為自己對晉國的看法靠譜,需要偽裝楚國無力再戰的態勢,不論或真或假什麽的都好,近一步滋長晉國異姓卿族的野心。


    楚軍出營了。


    沒有多久,其餘反晉聯盟的軍隊也出營開始列陣。


    一直等到各國軍隊的陣型擺好,楚君熊招才慢悠悠地乘坐廣車出場。


    震天的鼓聲開始在兩軍響徹,兩邊都是黑壓壓的人影,緩緩地朝著對方靠近。


    呂武當然是乘坐戰車在晉軍的前方,沒有多餘情緒地看著前方戰戈成林,各種款式的旌旗在隨風招展。


    本來士匄想與呂武同車,遭到了呂武的拒絕。


    呂武給的理由挺合適,認為摸不準楚國還會不會遵守交戰規則,元戎既然去陣前跟楚君熊招麵談,為了避免遭到暗算導致群龍無首,肯定需要有個夠份量的人在後方隨時準備發號施令。


    當然,如果這個“備胎”巴不得去談話的“正主”死掉,可以在兩軍頭腦談話時搞事情。


    所以了,呂武安排了神箭手和五百名弩手盯著士匄,一旦士匄想搞事情,事情都到了那種地步,還假惺惺客氣什麽,神箭手射不死,弩手重複箭雨覆蓋是個挺不錯的主意。


    近了,兩個陣營的大軍離得越來越近了。


    當兩個陣營的軍隊互相抵近到間隔約一裏地時,雙方的戰鼓聲先後停下,能看到兩股小隊脫離大軍繼續向前。


    這兩股人當然是呂武和楚君熊招,以及他們攜帶的少量護衛力量。


    “代寡君問候楚侯。”呂武身為人臣肯定率先見禮。


    楚君熊招本可以不迴禮,卻是正兒八經地迴禮,笑嗬嗬地說道:“經年不見,陰子神采依舊。”


    呂武也跟著笑了起來,說道:“楚侯卻是日漸消瘦,還望保重身體。”


    都城被兵臨城下,又給勁敵弄了一場飲馬大河,攪得剛繼位不久的楚君熊招添了不少麻煩,公務多再加上心情不美麗,吃什麽玩意都不覺得香,近些日子的休息也不好,人看著憔悴是挺正常的事。


    楚君熊招內心挺無語,苦笑說道:“皆拜陰子所賜。”


    如果懂得禮節會發現一點,呂武對待楚君熊招的稱唿沒什麽異常,也就是用詞很正經,倒是楚君熊招沒用呂武的職位稱唿是種異常。


    兩軍擺開陣仗是個非常嚴肅的場合,越是到這種時候禮節就更不能缺,決不能落下什麽話柄,給予敵人有打擊己方軍隊士氣的由頭。


    再則,史書上也不好看呀。


    楚君熊招幾乎沒有停頓,說道:“我聞晉大亂,趙氏、魏氏、羊舌氏三家卿族先後除名?”


    這是在挖苦,還捅痛腳?


    呂武麵不改色地舉了楚國一些內亂的例子,再一臉感慨地說道:“世道如天道,氣候有變,且變幻無常,況乎人哉?”


    楚君熊招讚同地點了點頭,不改笑意地說道:“然,陰子有何教我?”


    呂武說道:“人初生之時,眼眸清澈,不知何為欲望;小小孩兒生長,所視所聞增多,必然有所求;無欲之人不可獲高位,身居高位者日久,貪欲必日漸見長,不為其己思己願,實乃烈火烹油,無可止也。”


    一大串話從呂武嘴巴裏蹦出來。


    楚君熊招聽得極為認真,一開始還能時不時點頭,後來專注地聽了起來。


    他們到底在講些什麽啊?


    其實就是楚君熊招先開的頭,譏諷或嘲笑晉國果然有夠血淋淋,多少笑話呂武幹掉了與陰氏結盟十多年的魏氏。


    呂武則是在表述人生的變幻無常,上一刻還能哥倆好,人在唿吸就會有欲望和追求,大家夥都要為一大幫人負責,遇到了爭執不好退卻,該爭就會去爭,爭著爭著矛盾肯定越來越大,直至演變成隻有一方能繼續存在下去。


    所以了,小到個人與個人,廣而概之的從家族到國家,有些事情就是那麽的操蛋,並不以一兩個人的意誌而決事,形勢比人強的局麵下再不想幹也要硬下心去幹,不然滅亡的就是己方了。


    楚君熊招問道:“人性,善抑或惡?”


    這個命題有點大了,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清楚。


    他們所處的場合實際上也不是聊天的好所在,再往深了聊的話,呂武記得住的鴻篇巨著還是有幾篇的,念出來再深究講解,天曉得能侃多久。


    在數萬人的注視下聊天是一種什麽感受?


    一開始呂武被幾十個人盯著都會感到渾身不自在,隨著身份地位越來越高,說實話被越多的人注視就越會有成就感。


    辛虧呂武有明確的人生目標,要不然說不好哪天真的飄了。


    楚君熊招自出生就是個被捧在手心的寶貝,成長的空間也早就讓很多事情養成了習慣。


    很多事情就是習慣成自然,哪還有什麽感受的嘛!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惡?待來日若有空閑,願與楚侯詳談。”呂武說道。


    一句話而已,整得楚君熊招的整個人有些發愣,有一小會才迴過神來,甚是可惜地歎息了一聲,說道:“寡人甚是期待。”


    呂武行禮。


    楚君熊招迴禮。


    兩波人開始調頭,各迴己處去了。


    呂武迴到本陣,洪亮聲喊道:“開始罷!”


    別誤會,不是要發起衝鋒。


    晉軍戰前有進行祈禱的習慣,陰氏有時候會進行“戰禱”,有時候卻是沒這麽講究,其他家族可不會缺了這個步驟。


    反晉聯盟這一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就看到晉軍先後單膝跪地,一些記錄在腦海中的記憶被迴顧起來。


    楚國沒有跟晉國結盟的曆史,看到晉軍那一幕,楚軍迴想起來的全是金戈鐵馬。


    宋軍的感觸最深,不少宋軍竟是看的淚流滿麵。


    一個人低聲呢喃的聲音會很小,人一旦多了再怎麽小聲也會匯集成一片。


    戰鼓聲重新被敲響了。


    呂武一直在盯著楚軍看,第一眼就察覺到了異常。


    楚軍的陣型擺了跟沒擺一樣,注目一看陣前全是蠻人,靠後的位置才是正兒八經的楚軍。


    “未見楚君在前,亦無‘左右廣’身影。”士匄察覺到不對,選擇來到呂武這邊。


    呂武已經看完了鄭軍、宋軍、陳軍、蔡軍等等諸侯國的軍隊,發現數量方麵跟掌握的差不多。


    不知道是反晉的諸侯要跟晉軍拚了,還是被楚國給逼的?反正他們拉出了僅存的軍隊。


    “楚欲借刀殺人。”呂武說道。


    啥玩意?


    士匄沒聽過那個成語,聽著倒是立刻能理解什麽意思。


    戰鼓被擂響的那一刻,代表晉軍已經祈禱完畢。


    兩個陣營的將士幾乎是同一時間向前推進,隨著距離越拉越近,雙方的素質差距一下子變得一目了然。


    晉軍還能保持嚴謹的陣型,不會因為軍隊動彈起來而亂掉。


    其餘包括楚軍在內,一動陣型就會發生扭曲,沒造成脫節現象就算不錯了。


    推進中的晉軍在一陣號角聲中突然止步,隨後是急促的梆子聲作響,一片片的“烏雲”猛然升空。


    那是陣型中的晉軍弓弩手聽命射箭了。


    不知道來自哪裏的蠻人一得到進攻的命令就撒歡了跑,他們一邊跑一邊發出各種鬼叫,發現平地起“烏雲”卻是大多數呆在了原地。


    這個時候估計會有蠻人在納悶地麵怎麽還能升起“烏雲”呢?


    並非蠻人不知道箭矢是實體,純粹是他們壓根就沒有見識過組成箭陣的覆蓋。


    待在安全位置的楚君熊招還在迴憶剛才呂武所講的一些話,對大片大片的蠻人被箭矢射倒根本就無動於衷。


    “此戰罷了,或可與晉弭兵?屆時與陰子再會,必可再聽佳釀之音。”楚君熊招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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