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瑩出現在趙莊姬的葬禮之上,合適嗎?其實算起來真的有那麽點不合適。


    比較關鍵的是,老智家隨著智朔英年早逝“斷代”了,垂髫之年的智盈不能來,隻有智瑩拖著老邁之軀過來。


    老範家的士匄率軍出征,作為代表過來的是士魴。


    韓氏則是韓起和韓無忌一起現身葬禮。


    其餘家族,但凡家主沒有隨軍出征都親自來了。


    趙莊姬以輩份來算是國君的姑母,然而國君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在葬禮有關的任何場合。


    事實上,國君屬於可出現又能不出現的界線。


    以親戚關係來算,出現了也就出現了。


    關鍵是姬周並不是晉景公的血脈,雙方的關係有點遠,也就跟趙莊姬的血緣關係不近。


    任何一個國君的親戚都是一大堆,某個公族的重要人物去世才有可能讓國君前往哀悼,小蝦米之類派人慰問也就是了。


    不管趙莊姬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曾經扮演過什麽角色,她隻是公族眾多外嫁的女人之一。


    依照現在的習俗,貴族互相聯姻,女人嫁過去其實並不是為了娘家扒拉好處,相反會一再從娘家扒拉東西進入夫家。


    從夫家扒拉好處迴娘家的外嫁女會成為異類,是要遭到眾貴族所唾棄的。


    趙莊姬隻是眾多公族外嫁女之一,國君難道每一個公族外嫁女過世都要前往哀悼?這樣一來,國君會顯得很不值錢。


    即便是“卿”和眾貴族來參加趙莊姬的葬禮,有些是遵守禮法,更多隻是給為“卿”的趙武麵子,並不是趙莊姬有多麽重要或是受到愛戴。


    所以了,國君不出現在趙莊姬的葬禮才是一種正常,出現了反而是反常。


    一國之君不輕易參加誰的葬禮在後世依然是普世規則,沒什麽可以遭到指責的地方。


    趙莊姬的葬禮並不隆重,以應有的規格進行下葬。


    按照既定套路,趙武接下來就要進行守喪。


    在守喪這一套規則中,長的有守喪三年,很多諸侯國就是嚴格按照這個習俗來的。


    晉國這邊對葬禮的規格跟所有諸侯國一樣有著很嚴格的要求,墳塋占地多大,陪葬物是什麽,有著一係列的製度在約束;對守喪的要求則是比較隨性,也就是過世者的子孫自己決定要守喪長或是短,長就是三年期限,短意思意思三天也行。


    如果事態足夠的緊急,晉國這邊的貴族一般會選擇“死人不拖累活人”的做法,比如士燮過世之後,士匄連守喪都沒有立刻接手了範氏。


    沒人去指責士匄什麽。


    當時的晉國政局很詭異,不會有多少時間讓士匄去浪費,趕緊接手範氏再參與到國家事務,打從事實上對範氏才是當務之急。


    類似士匄的這種做法要是發生在其他國家,勢必要傳出士匄不孝的輿論,晉國上上下下卻覺得士匄做得很對。


    後繼,老範家沒有因為士燮的過世沒落,甚至在士匄的領導之下興旺起來,更無法使人去進行任何指摘了。


    現在沒有那句“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的話,晉國這邊貴族的追求已經達到那種境界。


    人死了,家屬當然悲痛萬分,卻不能忘記活人還要繼續生活,努力將日子過好才是已故長輩願意看到的。


    有那麽些人其實對長輩的感情早就淡了,長輩活著的時候不管不顧,長輩過世之後卻是各種鋪張,做給誰看,又是在給誰掙麵子?


    “此次葬禮,過矣。”智瑩沒刻意壓低聲音。


    那句話不止站在智瑩旁邊的呂武聽到,周邊的人也都聽得很仔細。


    晉國這邊沒有活人殉葬的規矩,會搞一些小陶人替代。


    當然,哪怕僅是小陶人殉葬,也要身份地位到了一定的程度,不然就是違製。


    趙莊姬的陪葬物中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有一些。


    智瑩講得卻不是陪葬物,是認為趙莊姬不該葬在公室的“祖墓”這邊。


    隻是吧,人剛下葬,講那些話合適嗎?要講,得知趙莊姬挑選的墓地在哪,早該開火了啊!


    沒人搭智瑩的腔。


    智瑩又說道:“老夫往來‘新田’,諸位為何視而不見?”


    什麽意思?


    又或者,這位老大爺想要搞啥???


    已經是退休老幹部,退休的名義還有點那麽什麽,以往的名聲也不好,裝大蔥不合適呀。


    有些人做任何事情都帶著意圖,不會平白無故去做什麽或講什麽。


    還是沒人搭理智瑩,以至於場麵一時間很尷尬。


    智瑩臉上看不到任何尷尬。


    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會是別人咯。


    智瑩看向了士魴,視線被士魴躲開。


    士魴那一刻想的是:“老大爺,退休了就要認,不要胡亂搞事。”


    智瑩看向了魏琦,視線再一次被避開,沒有形成對視。


    都已經這樣了,智瑩是不是該有點逼數,消停下來?


    智瑩偏不,看向呂武的同時,說道:“陰武為何不來拜訪老夫?”


    指名了,再不搭理就不合適。


    之前,呂武已經跟智瑩確認過眼神,很清楚智瑩就是帶著某種使命出現在“新田”的。


    智瑩是覺得呂武好欺負,給欺負上門了嗎?


    沒那意思,純粹就是邀請合作一把。


    呂武笑嗬嗬地說道:“自然要前往拜訪智伯,奈何諸事纏身。”


    老大爺,你想搞事,別拉上俺啊。


    有趙氏的人招唿,該進行一係列的致意與答禮了。


    其實呂武能大概猜出智瑩想幹什麽,無非就是來當和事佬而已。


    當然,那隻是一種猜測。


    目前擔任元戎的是中行偃,沒有強硬的底氣為前提,國君怎麽可能讓中行偃下台,換上一個強硬得起來的元戎不是自找罪受嗎?


    範氏的士匄表現得太過於年輕氣盛,誰都很難百分百把握猜準士匄的下一步會幹什麽。


    然後,中行偃和士匄的關係變得有些惡劣,一旦士匄和中行偃扛上,等於範氏與荀氏、中行氏扛上,到時候智氏和程氏必然會被拉下水。


    “若我所料不差,陰氏與魏琦必尋機推範氏上台。士匄為元戎,範氏乃是國中最強,烈火烹油無外如是。”智瑩心想。


    這一套在晉國發生過不少次了。曾經的趙氏、先氏、狐氏、荀氏、郤氏、欒氏,基本上都是被這麽坑過的。有些家族被一坑直接沒了,少數懂得迂迴轉進或急流勇退得以自保。


    葬禮結束,智瑩親自邀請呂武、魏琦、士魴一聚。


    受到邀請的人沒一個想去,智瑩卻是玩了話術,邀請某某誰時就說會再邀請誰,這個誰以為那個誰會到場不好不去。


    智瑩先搞定了一個,後麵的人也就更好搞定了。


    六天之後,到了聚會的時間,眾人相聚到智氏在“新田”的宅院。


    老智家是一個很古老的家族,有著一套嚴格的待客規矩,才不會在迎接客人的時候犯錯誤。


    智瑩刻意搞出了一種比較放鬆的氛圍,選了空曠的待客場所,甚至還有樂師在場奏樂。


    不是什麽“樂團”,奏樂的是師曠這位盲人樂師。他近十來年非常活躍,不斷去陰氏那邊找存在感,後來成了趙武的老師,慢慢變成國君“幕僚”或“顧問”的角色。


    呂武過來看到師曠在場,哪裏看不出智瑩和國君勾搭到一塊去了?


    魏琦和士魴肯定也能看出那一點,他們跟呂武一樣沒做任何表示。


    擔任元戎時期的智瑩壓製國君,他們怎麽會攪和到一塊去?大人的世界裏發生什麽事情都不稀奇,上一刻還是生死大仇,下一秒也許就把臂(zhǎn)言歡了。


    尤其是對正治人物來講,仇恨是個什麽玩意?有需要連殺父仇人都能變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平和的琴聲由師曠來奏響。


    智瑩沒有一開始就點出主題,與這個聊幾句,對那個攀談幾句,講的都是作為同僚時的一些趣事。


    有些事情在時過境遷之後再提起,其實一點有趣都不存在,不提也就罷了,提起來更像是在進行某種嘲諷。


    比如,智瑩剛才與呂武閑聊,聊到了呂武在智瑩麾下納賦的一些事情。


    當時的呂武不過是一名“旅帥”,智瑩則是下軍佐。談到的事情是智瑩刻意讓呂武立了什麽功勞之類。


    有那麽迴事嗎?有的。


    過了很久之後,一個成了退休老幹部,另一個則是手握大權的“卿”,再講這些是討要情份呢。


    “老夫尤記得‘鄢陵’戰後,陰氏奪糧之事。”智瑩自己說得笑嗬嗬,其餘人多多少少有些尷尬。


    那是呂武的黑曆史之一。


    他們打贏了楚軍,麵對楚軍營盤內多到嚇人的糧食,其餘人或是建議燒掉,或者認為放著不管,僅有呂武想要搬迴家。


    “鄢陵”離晉國有點距離,動用人畜之力那麽遠運送糧食,付出的成本遠比得到要多,無疑是一種虧本的買賣。


    當時包括晉厲公和其餘“卿”根本沒掩飾,直接嗤笑或是調侃陰氏窮到那份上,呂武也太傻了一些才幹出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等他們知道呂武將楚軍丟棄的大部分軍糧運去宋國,不是販賣就是釀酒,又是一番調笑。


    “便是有你這般,方有陰氏之日啊!”智瑩說得無比感概,算是一種事後的讚美,對呂武持家有道的讚賞。


    沒有後麵這句話,較真的看下來,智瑩講那段往事壓根是在結仇。


    “上軍將為‘卿’,亦是我之‘天下第一’,智伯所言不妥。”師曠不彈琴了,看似仗義地幫呂武斥責智瑩。


    這是在催促趕緊進入正題,還是這位盲人樂師在加強人設?


    師曠的人設很光明,尤其是與好多人的談話,詭異地能傳得到處都是。


    那可是私下的談話,怎麽能夠傳開呢?隱私何在!詭異之處就在這裏。


    偏偏師曠的事跡總是能夠流傳出來,每每還都是偉大和光明的角色。


    那些事跡裏麵,沒有誰是壞人,一個光明正義,另一個虛心接受勸諫,都是好人呐。


    呂武一開始就將這位盲人樂師看透了,玩“養望”的那一套而已,內在追求的是盲人也能出人頭地,幹的事情每每總能合者兩利,也就能夠達到無往不利的效果。


    “晉外憂有楚,諸位皆為國中大賢,為何枯坐於此?”師曠問了這麽一句話。


    呂武其實並不喜歡師曠這個人,有野心和抱負是好事。


    呂武之所以不喜歡師曠,僅在於認為太會鑽營,利用完了上家就跑,到了下家不會有半點的顧念舊情。


    他問道:“君上賜我‘半樂’,以子野定論乃是靡靡之音。我需否棄之不用?”


    鄭國的音樂要是按照師曠的定義就是靡靡之音,也叫亡國之音。而這個師曠以前早就做過評價。


    師曠做了思考狀,一小會之後說道:“上軍將睿智,確實當棄。”


    呂武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道:“如此,我便棄之。另有一問,樂人、舞伶遭棄,生死如何?”


    在當前這個時代,禮樂為大之下,音樂顯得無比神聖,什麽樣的音樂能不能關乎到國運,其實真的是有關聯的。不能以這個來覺得師曠的那一套是在胡說八道。


    所以了,呂武並沒有不懂裝懂,用另外的角度來對師曠發出靈魂質問。


    如果師曠聰明,他應該收起琴離開,不要來摻和接下來的事情。


    他們這些人,不是“卿”就是一個強大家族的掌舵人,什麽時候談話需要被國君監視?


    呂武表態之後,魏琦和士魴就用不善的目光看向智瑩,很幹脆地表態:老大爺,你想討好國君,拿我們來作伐?


    智瑩哪裏不知道“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以前他是元戎可以揮斥方遒,成為退休老幹部就要自愛。


    “樂令且退罷。”智瑩做出了妥協。


    師曠目前擔任的是國君“樂團”指導,官職就是樂令。他沉默了一小會,收拾自己的物件,行禮告退了。


    士魴早就不耐煩了,先與呂武和魏琦對視,向智瑩徑直問道:“智伯邀我等與會,所為何事?”


    一係列的事情發展下來,哪裏還能讓智瑩矜持,說道:“楚有不穩,晉不可再亂,正是爭霸之時。”


    問題是,現在搞事的是國君,卿位家族已經一再忍讓,國君卻是一點消停的跡象都看不見。


    呂武、魏琦和士魴再次眼神對視,一致轉頭看向智瑩:老大爺,智氏自保都困難,你退休也就退休了,何苦出來找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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