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直到袁長卿迴來,五老爺一家才知道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卻原來,昨天近傍晚的時分,老皇帝終於走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所以才招集眾大臣去宮門前侯旨。而就在老皇帝剛剛咽氣之初,四皇子便發動宮變,鎖了宮門,又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遺詔,宣布廢除太子,由四皇子繼位。


    四皇子的這番舉動,其實早在太子和袁長卿的計算之內,隻因太子顧忌著太後的態度,不願意先動手,所以才故意放縱了四皇子。直到四皇子自以為得計,帶著人闖到太後宮中來捉拿太子,太子才出手反擊。


    也因此,昨晚京裏才隻那麽小小地亂了一下下。


    雖然已是日上三竿了,一夜未眠的袁長卿和珊娘卻相互依偎在床上,袁霙在珊娘的背後睡得四仰八叉。


    聽他說著昨晚宮裏的事,珊娘一陣沉默,半晌,歎息道:“太後終究還是要傷心的。”


    袁長卿也沉默了一下,道:“太後也不笨,應該早看出來了,太子是在等著四皇子出手。”


    珊娘道:“太子願意為了太後做到如此地步,想來太後心裏也能好受一點。”


    袁長卿笑了笑,沒說話。


    珊娘看他一眼,伸手捉住袁長卿的下巴搖了搖,道:“你呀,有些事看糊塗些不好嗎?”


    她知道,這會兒袁長卿心裏十有八-九是在腹誹著,太子應該更寧願是現在這樣的結局。四皇子如此一來,倒算是幫了太子的忙,叫他能夠順利地借由此事將朝中那些反對勢力一掃而淨。而若是四皇子忍耐下來沒有動作,太子反而沒有借口來處理他們這幫人了。至少在他掌握大權前,他還動不得他們。


    袁長卿又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心裏想想也不成?我又沒說出來。”說著,另一隻手覆上珊娘隆起的腹部,皺眉道:“我一直擔心你,偏你還有著身子。”又道,“就這兩個了,下麵咱們不生了,太麻煩了。”


    “麻煩”二字,忽地叫珊娘心頭一動。她驀然想起她才剛剛重生時對自己發的誓……她抬頭看看袁長卿,忍不住一陣歎氣——說是不沾惹麻煩,身邊的麻煩從來沒有斷過;說是遠離袁大,竟還又嫁了他;說是這一輩子再不為兒女操勞,結果背後睡著一個,肚子裏還揣著一個……竟是沒一條做到的……


    可奇怪的是,這會兒她感覺自己很幸福。幸福得叫她覺得,所有經曆過的那些麻煩,其實都不是麻煩,隻不過是那棵名叫“幸福”的樹上自帶的一些小小荊刺而已——不“痛”,又豈能知道何為“快”?


    “對了,那艘飛燕船……”


    珊娘的話才問了一半,袁長卿就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了,答著她道:“瑞哥兒才學了一年而已,怕還沒那資格上船。”又道,“這是殿下早就安排好的後手,就怕京裏真的亂起來。隻是,就算是做了這樣那樣的預備,有些事仍是沒能預料到。”


    他指的是皇城內的大火。一開始,皇城內的火,不過是四皇子一係為了製造混亂而零星放的小火,後來那燒紅了半邊天際的大火,卻是四皇子陰謀敗露後,貴妃親手點燃了她所住的宮殿……


    一般來說,袁長卿推測的事情少有錯誤的,可他有關侯瑞的推測,卻是錯了。因一夜未眠,加上之前的緊張擔憂,這會兒終於一切塵埃落定,袁長卿抱著珊娘,漸漸地也就睡著了。


    二人才剛剛眯了一會兒,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等袁長卿披著衣裳出去時,才知道,昨晚侯瑞還真就在那隻船上,如今諸事平定,他也就趁機迴家看了一眼,卻是發現家裏連個留守的下人都沒有,直把這侯瑞嚇得夠嗆。也虧得如今他是成了親的人,多少比以前穩重了一些,想到許都在珊娘家裏,這才急急奔了過來。


    五老爺五太太還有侯玦全哥兒原也都在補覺,見侯瑞出人意料地來了,大家不由一陣驚喜,忙又問著他媳婦。因侯瑞還在津沽港學習著,五老爺又不是那種老派人,便叫姚五跟著侯瑞一同去了津沽。侯瑞摸著後腦勺一陣憨笑,然後才告訴了五老爺一個喜訊:五老爺要升級做爺爺了。


    侯瑞還帶來一個消息:袁昶興死了,且死得挺慘的。


    為了不影響金水河裏行船,一早,人們打掃戰場,撈取河裏散落的船板時,無意中翻過一塊船板,才赫然發現,他被兩隻箭釘死在船板上。竟不知他是被箭射死的,還是因為被那箭釘在船板上無法脫身而就這麽淹死的。


    五老爺立時聲稱:“肯定是我射死的!”


    巨風張了張嘴,沒吱聲。一旁六安看到了,便拉了拉他的衣袖,問著他:“可是你射的?”


    “嗯。”巨風紅著臉點了點頭。這竟是自兩人鬧翻後,六安頭一次主動找他說話。


    珊娘看到了,不禁抿著唇笑了起來,迴頭看向廊下那株打了朵兒的月季花。


    很多時候,人就和這花兒一樣,其實不需要怎麽去插手多管,反而更容易長得好。


    廊下的這株花,正是那年她要袁長卿幫她捉蟲的花兒。可自打袁長卿幫她捉過一迴蟲後,他就對養花感了興趣。偏他的性情太過仔細,那花兒被蟲子咬了一口,他都當一件大事般對待,好好的花兒沒叫蟲子咬死,倒差點叫他用藥水給泡死,氣得珊娘再不許他靠近她的花了。足足又養了一年,如今這株月季才緩過勁兒來重又打了朵兒。


    而袁長卿的仔細,不僅對花,對人更是如此。


    要說生孩子,加上前世,這一次該是珊娘第四次經曆生產了,所以她自己一點兒壓力都沒有,整天該幹嘛幹嘛,該吃啥吃啥。偏當初懷著袁霙時,袁長卿就一會兒擔心她吃得不好,一會兒又擔心她吃得太多,如今天下諸事平定,他平日裏除了上衙下衙外,也沒有其他的事叫他來分神了,他的注意力就又全部放到了珊娘的身上,整天跟前跟後地擔心著這擔心著那。有時候甚至大半夜的不睡,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珊娘睡,擾得睡眠原就輕淺的珊娘一睜眼,就對上兩隻黑黝黝的眸子,白白被嚇一跳。


    虧得珊娘不知道後世有個詞兒叫作“產前抑鬱”,如果她知道,一定會拿這個詞兒來笑話袁長卿。可便是不知道這個詞兒,她心裏也明白,大概是她上一次生產時真的嚇著袁長卿了。偏他這人又總是想得比別人多,這會兒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嚇自己嚇得不輕,才落下這毛病的。


    於是無奈的她隻好想法子叫袁長卿去分神,別老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恰好這時候那邊袁府裏出事了。


    卻說袁四老爺自丟了官爵後,就泡進了酒壇子裏,沒多久就把自己喝得中了風。當袁昶興跟著四皇子造反的消息傳來時,袁家不禁一陣大亂,躺在病床上的袁禮沒被嚇死,正在給他喂藥的袁老太太倒給嚇得當即倒地不省人事,沒熬到晚人就沒了。


    當報喪的人將消息傳到探花府時,以袁長卿的性情,是真不願意去理那府裏的破事兒,可珊娘想著他以後還要往上走,不好叫人說了閑話,加上這會兒她正被袁長卿盯得心煩,便好言好語地哄著袁長卿過去了。至於她,大肚子原就該避諱著剛死人的地方的,倒沒人來難為她。


    袁長卿不知道的是,他在家裏跟珊娘磨著洋工時,袁府裏又出事了。


    卻原來,四夫人的娘家聽說袁家事涉謀反後,她娘家兄弟們一個個都怕擔了幹係,恰好趕在這一天帶著人來把四夫人的嫁妝連同四夫人全都抬了迴去,然後直接拿起已經全身不能動彈的袁禮的手指在那一紙和離書上按了個指印,便當是跟袁家再無瓜葛了。


    至於說四夫人樂意不樂意,隻衝著人家是自己爬上娘家派來拉嫁妝的馬車的,就知道樂意不樂意了。


    所以,等袁大來到袁府時,隻見那府裏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下人們全如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著;老太太一個人,不,一具屍體,正孤零零地躺在大堂上;至於四老爺……


    袁長卿才剛要進去看一看四老爺,就看到四老爺的小妾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卻原來,四老爺叫四夫人的娘家人給活活氣死了……


    那新登基的昭文皇帝聽說袁禮死了,便假惺惺地說了一番“子罪不及父”之類的套話,把袁禮的爵位又賜了迴來,這才叫袁四老爺母子兩個體體麵麵地入了祖墳。借由此事,昭文皇帝順便帶撈了個“仁慈”之名,而真正得實惠的人,卻是袁長卿——袁四老爺絕了嗣,這爵位自然毫無爭議地就落迴到了袁長卿的身上。


    珊娘先還不解,新皇幹嘛要繞那麽個彎子,直接把爵位給袁長卿不好嗎?可迴頭想想,也就明白了這對奸詐的君臣所打的主意——若是直接把爵位給袁長卿,倒容易叫市井小人想起之前袁四放的風聲,認為袁長卿是為了家裏的爵位跟叔叔鬧開的。且如今因為四皇子的事,京裏跟孟家有瓜葛的人家全都膽顫心驚著,新皇這一手,不僅為自己博個“仁慈”之名,更是給那些人吃了顆定心丸,表示他不會秋後算賬。至於袁長卿,那爵位是自然承襲而來,自然也就不會被人說嘴了。


    那府裏的喪事再忙,也不過半個月的時間,然後袁長卿便又落迴到之前那無所事事的狀態裏了,於是珊娘又被他給“緊迫盯人”了。


    珊娘一陣無奈,借口如今又要多一個孩子,這福壽坊的院子眼看著嫌小,最好還是搬迴大宅去,可她又不願意住那留著袁家人痕跡的宅子,便支使著袁長卿給五老爺打下手,把那邊的府裏給重新整治一番。


    要說袁長卿是絕頂聰明之人,什麽事情他略一涉及便能投入,跟著五老爺學著造園布景,竟也叫他學出了樂趣,加上五老爺好為人師,主動纏住了袁長卿,珊娘又天天刻意跟他說著她怎麽期待著新家新房子,叫袁長卿不知不覺中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竟真個兒不再天天盯牢珊娘了。


    德慧老和尚給珊娘推算的產期在九月底十月初。九月初八這一天,因第二天是袁霙的生日,也是重陽節,珊娘便帶著小袁霙在廚房裏學著打重陽糕,卻忽然感覺到身子底下有些不對……等袁長卿急匆匆趕迴來,不過才過去半個時辰。可等他跨進小院時,卻已經聽到了屋內那響亮的嬰兒啼哭,袁長卿當時就呆住了。


    被李媽媽拉進屋時,袁長卿仍沒能迴得過神來。直到珊娘將一個白白胖胖的小丫頭塞到他的懷裏,他才愣愣地道:“怎麽這麽快?”


    珊娘笑道:“原沒你想的那麽難的。”又道,“阿好的名字是你起的,這個得我起了。我想了好久,就叫她‘霽’吧。”


    “雨雪過後的晴天。”袁長卿嘀咕著,低頭看著懷裏的小嬰兒,臉上仍帶著些許不曾迴神的怔忡。


    一直等在旁邊的袁霙不耐煩了,揪著他爹的衣袍下擺嚷道:“我也要抱妹妹!”


    這才剛出生的小嬰兒,全身軟得連袁長卿自己都不太敢抱,又哪敢讓他抱。袁長卿將女兒放迴到珊娘的身邊,他則抱著袁霙靠著床頭坐了,然後三人的腦袋全都湊到一處,看著那個嘟著紅豔豔的小嘴,正睡得香甜的小嬰兒。


    “好小。”袁霙嘟囔著,想要拿手去戳小嬰兒的臉,袁長卿趕緊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後似是這才迴過神來一般,忽地唿出一口氣,迴頭對珊娘笑道:“我提心吊膽了小半年,竟沒想到,都沒能看到她出生,可真是……”


    他搖了搖頭,臉上綻放出一個極難得的燦爛微笑,“看來這孩子的性情像你,是個急脾氣。我看小名就叫‘阿慢’吧。咱不著急,慢慢來,後麵日子還長著呢。”


    珊娘抬頭看看頭頂處兩張極相似的笑臉,也微笑道:“嗯,不著急,慢慢來。”


    不著急,慢慢來,隻要有心,日子總能越過越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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