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梅山書院一向鼓勵學生自力更生,丫鬟小廝們無故不許入山門。珊娘不願意讓三和她們白白浪費時間在山門外枯等,便叫他們看著點兒來接她。可因著今兒是休沐,她又被林老夫人支到大講堂那裏去幫忙,故而等她從大講堂裏出來時,竟比約定的時間早了許多。


    好在她才剛從林如稚那裏借得一本西夷遊記,便在那山坡草亭裏坐了,一邊看著遊記,一邊等著她家裏來人接她。


    這是一本描寫西洋各國風情的遊記。珊娘正看得起勁兒,忽然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了一聲“長卿”。


    她猛一抬頭,便看到山坡下,袁長卿正站在書院那石雕牌樓下看著她。


    見她抬頭,他飛快扭頭,卻到底遲了一步,還是叫兩個人的眼睛對上了那麽一瞬。


    如果他能一直那麽大大方方地看著珊娘,珊娘怕也不會有什麽多餘的想法,偏他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頭想了想,終究想不明白他這是鬧的哪一出,便放下書,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石雕牌樓那邊。


    叫住袁長卿的,是林如亭。


    林如亭並沒有看到草亭裏的珊娘,隻急急走到袁長卿的身旁,對他道:“還以為你走了呢。那件事我想了一下,我們若是沒有一個合適的借口,很容易打草驚……”


    “師兄!”袁長卿忽地抬手攔住林如亭,又暗示地看了一眼四周,道:“師兄莫急,我也想到你說的那個問題了,而且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對策。隻是能不能行,還要跟師兄商量一下。”


    林如亭這才意識到,他一時過於心急了,便笑著看了一眼四周。於是,他這才看到草亭裏的珊娘。


    “十三姑娘,”他忙過來,衝著珊娘行了一禮,道:“姑娘怎麽在這裏?”


    珊娘還了一禮,笑道:“在等家裏的車。”


    林如亭道:“阿如倒是還沒走,要不,叫她的車送你一程?”


    珊娘搖頭道:“原跟家裏約好了時間的,隻是我出來得早了一些。”又道,“林學長和袁師兄盡管去忙你們的事吧,我在這裏沒事的,旁邊還有人呢。”


    珊娘和林如亭又寒暄了兩句,便各自分開了。


    而自始至終,那袁長卿就像個雕像般,沉默站在林如亭身後。平靜無波的臉上,與其說是淡定,倒不如說是疏離——這才是珊娘記憶裏的那個袁大學士!


    隻是,相互道別時,袁長卿於轉身前忽然又看了珊娘一眼。珊娘這才發現,原來他的眼尾一直在不明顯地微微勾起。便是他的下巴上沒有出現那麽一道淺溝,這仍然算得上是個微笑的。


    珊娘頓時怔住了。再一次,眼前的少年袁長卿,顛覆了那個差不多已經深深刻在她腦海裏的大學士形象。


    直到家裏的馬車來接她,她被三和接上馬車,珊娘的腦子裏仍在不時交替閃過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袁長卿。一個老辣穩健,一個稚嫩生澀;一個智多近妖,一個卻傻乎乎地被她笑得不知該把手腳往哪裏放……明明是同一個人,感覺起來竟像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想著他被她笑得一副手足無措的窘樣,珊娘的唇邊忍不住又掛上了一抹笑——她卻是沒有意識到,正是從這時候起,她漸漸不再把眼前的少年袁長卿,和記憶裏的那個人等同起來。


    等她到家時,她才發現,那大管家桂叔竟親自在馬車下候著她。


    “我是不是要受寵若驚啊。”珊娘小聲嘀咕著,扶著三和的手下了車。


    桂叔上前請了安,閑話了幾句後,他忽然眯著那老鼠眼笑道:“姑娘的奶娘也迴來了。”


    雖說今兒是休沐,因著珊娘要去學裏幫忙,便準了奶娘的假,讓她迴家一趟。桂叔忽然點了這麽一句,不禁叫珊娘心頭一動,抬頭看向桂叔。


    桂叔那裏卻像是他隻不過心血來潮說了那麽一句閑話似的,轉眼又說起別的閑事來。


    珊娘的眉不由微微擰了起來。


    一路把珊娘送進西角門,桂叔又東拉西扯地扯了一會兒閑篇,這才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


    珊娘迴頭看看他的背影,問著三和道:“奶娘迴來時可有什麽異樣?”


    三和想了想,“倒沒看出有什麽。”又道,“不過媽媽哪次迴家能開開心心的。”說著,歎了口氣。


    李媽媽是童養媳,從小就受盡了苦難,還是後來機緣巧合進府給珊娘做了奶娘後,她那婆婆和丈夫都要靠著她掙錢養家,才漸漸不再虐待於她的。可就這樣,她那混賬丈夫仍是見麵就動手,上一次更是險些當著珊娘的麵就動了手。


    珊娘皺眉想了一會兒前世,她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年紀,也不知道奶娘家裏什麽時候跟奶娘提過繼的事,想來應該還沒到時候……


    可連袁長卿都能跟她記憶裏的模樣不一樣了,奶娘的事未必也會跟前世裏一樣。珊娘不放心地搖了搖頭,剛要抬腳趕迴春深苑,忽然就看到她哥哥冒冒失失地從他的院子裏跑出來,險些跟她頂頭撞上。


    侯瑞也沒料到會在這裏撞到珊娘,“喲”了一聲,一迴身,就縮迴了他的院子。


    隻這錯眼的功夫,珊娘仍是看到了他一隻淤青的眼。於是她趕緊追了上去。


    侯瑞聽見身後腳步響,忙拔腳跑迴了屋裏,又“咣”地一聲關了門,直接把珊娘關在了門外。


    珊娘追過去,拍著門道:“你藏也沒用,我都看到了。你定又偷偷溜出去了,且還跟人打架了!”


    侯瑞一聽,忙開了門,一把將珊娘拉進屋,舉著手指豎在唇上道:“噓,小聲點,你想害我再被罰跪祠堂嗎?!”


    珊娘先是橫他一眼,才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了,又硬是搬著他的臉,察看著他那隻青了的眼道:“你還知道怕!你可還禁著足呢!溜出去也就罷了,竟還跟人打架去。打架也罷了,偏臉上又帶著幌子。便是我不說,你以為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了?!”


    “你不說,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侯瑞嘴硬道。長這麽大,除了奶娘,還沒一個人這麽關心過侯瑞。侯瑞頗不自在地想躲,卻躲不過珊娘的強勢。她硬是掰著他的腦袋,一邊叫人打水拿藥膏,一邊小心摸著那傷處問道:“就這一處嗎?還有哪裏傷了?”


    “就這一處。”侯瑞別別扭扭地坐著,又道,“沒事的,奶娘已經給上過藥了,我就隻是一時大意……嘶!”


    珊娘忙縮迴手,瞪著他道:“原來你還知道疼!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又從丫鬟手裏接過帕子和膏藥,一邊親自給他處理著傷處,一邊不住口地數落著他,“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十歲或六歲,整天在外麵瞎混個什麽?!你若是真心好武,就去正經學一學什麽兵書策略,將來哪怕投軍,好歹也是一條出路。偏我看你就隻是喜歡打架惹事罷了……不對,許應該說,你隻是喜歡被人捧著當老大。可要說起來,你又算是什麽老大?街上的人看到你,都隻當你是個混混而已。還有你的那些兄弟,我看他們不過是在故意騙著你的吃喝,騙你替他們當打手罷了。偏你竟不自知,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真是什麽老大了。你那些所謂的兄弟,不定背後怎麽嘲笑你呢……”


    珊娘這麽說時,腦子裏其實下意識地想到了和侯瑞同齡的袁長卿。十六歲的袁長卿,雖然遠還沒有修煉成後來的精幹,可比起同齡人來,他仍是“別人家的孩子”。侯瑞跟袁長卿一比,簡直不夠看的。


    她這裏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把侯瑞當她兒子似地教訓著,侯瑞那裏哪受得了這個,早變了臉色。若不是因為知道珊娘是關心他,他早發了火。可他這裏不吱聲,珊娘那裏卻是越來越有收不住的架式,且還越說越過分。便是他心裏原還有那麽一點小感動,這會兒也早被她的絮叨給吹得沒影兒了。忍無可忍之下,他忽地站起身,不客氣地抓住珊娘的肩,直接將她推出門外,一邊怒道:“你少胡咧咧!你又認識我那個兄弟?哪隻眼睛看到他們騙我吃喝了?!我們兄弟間的情誼,又豈是你這麽個黃毛丫頭能懂的?!”


    他迴手扣住兩扇門板,隻探著個腦袋道:“我就樂意做個混混,怎的?!覺得我丟你人了?你整天假惺惺地裝著你的全乎人兒,我還沒嫌你丟人呢,你倒管起我來了!”


    說著,“咣”地一下關了門。


    愣愣看著那兩扇門板,珊娘默默眨了好半天的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她又犯了前世的老毛病……前世時她便是如此,總以為她一心是為了別人好,便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感受,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侯瑞的奶娘黃媽媽原就不太會說話,見珊娘被侯瑞推出來,她隻慌亂地搓著手,訥訥道:“姑、姑娘別生氣,我們大爺就是這脾氣,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珊娘揮揮手,將黃媽媽趕到一邊,過去敲著門,對門裏的侯瑞道:“哥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說得太過分。哥哥說得對,我都不認識你那些朋友,不該那麽說他們。哥哥別生氣,妹妹向你道歉了。”說著,隔著門,向著侯瑞屈膝行了一禮。


    侯瑞並沒有走開。隔著門縫,看著珊娘真的向他低了頭,侯瑞不禁一陣詫異。雖說他們兄妹從小不在一處長大,但好歹也是知道彼此性情的,他自然知道,珊娘那不頂南牆不迴頭的個性,這會兒聽見她竟主動道歉,他不由就拉開了門。


    於是,兄妹倆一個站在門裏,一個站在門外,相互一陣沉默對視。


    珊娘這裏衝著侯瑞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才剛要開口再次道歉,就見侯瑞就雙手抱胸,一臉傲嬌地道:“便是你要勸我,也該注意個方式方法。怎麽著我也是你哥哥!”


    珊娘:“……”


    正這時,五房上空忽然響起一陣殺豬似的嚎哭。隔著一個多月不曾聽到小胖墩這樣的哭法,珊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兄妹倆對了個眼,忙不迭地向著小胖的院子衝去。


    衝進院子一看,那小胖墩正坐在椅子裏,嘴上全是血,手裏還拿著一塊沾著血跡的桂花糕。他的奶娘也沒能弄明白小家夥為什麽哭,正焦急地搬著小胖的臉在看著他的嘴。


    小胖墩雖然哭著,眼睛卻沒閑著,看到他最喜歡的姐姐來了,頓時不要奶娘了,跳下椅子就向著珊娘撲了過來。


    珊娘趕緊摟住他,連聲問道:“怎麽了怎麽了?”


    這會兒奶娘已經明白出了什麽事了,便低頭在地上找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一顆帶血的牙,笑道:“二爺換牙呢。”


    捧起小胖墩的臉,珊娘和侯瑞湊過去一看,可不,缺了個下門牙。


    那侯瑞當即不客氣地大笑起來,指著侯玦道:“掉個牙也能哭得這麽驚天動地的,我還當你被老虎咬了!”


    正說著,聽到動靜的五太太和五老爺也過來了。五太太忙拉過小胖墩好一陣哄慰,五老爺一迴頭,恰看到侯瑞青了的眼,哪能猜不到原由,當即一拍桌子,指著侯瑞才剛要發火,忽地想到什麽,趕緊迴頭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果然被那聲響嚇了一跳,不過倒沒有再次把衣袖抖出個水波紋來。


    五老爺氣勢被這麽阻了一阻,倒沒那麽盛了。不過侯瑞到底沒逃掉被罰跪祠堂。


    看著哭哭啼啼沒個男孩兒樣的小兒子,再看看就快要成為街頭混混的大兒子,五老爺不禁一陣皺眉,心裏正想著還是女兒好時,忽然就聽到五太太那裏細聲問著珊娘:“今兒不是休沐嗎?怎麽一天沒見你?”


    珊娘笑道:“我跟阿如約著出去了。”


    頓時,五老爺的臉就唬了下來——合著這女兒也不省心,出門都不帶打聲招唿的!


    珊娘他們幾個卻是不知道,就因著這件事,叫五老爺終於想起來,他也是個當爹的。於是,侯玦侯瑞的苦日子便到了,老爺終於想起來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把這倆熊孩子整治得夠嗆。


    至於珊娘……俗話說,兒大避母女大避父,女兒的教養原就該由太太負責。五太太那裏一直覺得珊娘哪哪都好,沒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所以珊娘倒沒有受到什麽影響。唯一的影響,大概就是她再不能睡懶覺了……


    老爺那裏忽然覺得,他們一家人都太過我行我素了。老爺覺得很有必要加強父母女子間的感情交流,於是便立了一條新家規: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在一處用。誰都不許缺席。


    *·*·*


    因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挺多,珊娘迴到她自己的院子裏時,就一時把奶娘的事給忘了。直到晚上她慣常泡澡時,奶娘替她擦背,她忽然看到奶娘卷起的衣袖下有一處被人擰出來的青紫。


    隻是,不管她怎麽問,奶娘都隻說是她不小心撞的。看著李媽媽,珊娘歎道:“奶娘,咱不受那個氣了,和離吧,我養你一輩子。”


    李媽媽嚇了一跳,怔怔看她半晌,忽然溫柔一笑,撫著她的臉道:“姑娘有這心就好。”到底沒肯提家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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