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對大半個通禹城的百姓而言,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縣衙處耀眼的火光和令人心驚膽戰的廝殺聲,讓無數個男人女人從睡夢中驚醒,他們驚懼著,又好奇著,有的人關門閉戶,不安的躲在家裏,有的人將大門打開了一條細縫向外窺探,還有些膽子大的,或站到街上或爬到房頂朝縣衙這邊張望。


    他們盡可能湊到人多的地方,議論著,私語著,希望借助話語來宣泄自己的情緒。


    他們的心情或許是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幾乎所有人都帶著某種期許。別管誰輸誰贏,也不在乎是不是正義戰勝了邪惡,他們隻想要一個結果,能盡快的迴歸原來那相對平靜的生活。


    層層的院牆給他們提供了安全感,卻也遮擋了他們的視線,於是他們對局勢的把握,隻能依靠聲音來判斷。


    廝殺聲高亢起來,又低沉下去,最終一片沉寂。


    “到底誰贏了?”他們開始麵麵相覷。


    很快,他們就聽到了一個整齊而又歡欣鼓舞的呐喊聲,聲音如此強烈,像是一株碩大的煙火,直衝雲霄在夜空中炸裂,然後落到每個人的耳旁。


    “趙老虎敗了!黑虎幫垮了!趙老虎敗了!黑虎幫垮了——”


    離縣衙不遠的一個房簷上,一個年輕人滿臉激動,都不及爬下梯子,直接從房簷上跳了下來。他用兩條胳膊在地上撐了一下,停住向前栽倒的身子,手腳並用的爬起來,大喊大叫著加入民壯的隊伍,然後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十個人……


    越來越多的人從自家的小巷裏湧出來,有提著燈籠的,有沒提的,有拿著家夥的,有沒拿的,有穿著衣服的,有沒穿的……他們就像一條條細小的溪流匯入江河,民壯的隊伍越來越長,聲勢越來越大,漸漸凝聚成一川決堤的洪水,奔騰著咆哮著,衝向此行的目的地——趙家大宅。


    張震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也被這種聲勢和情緒帶動感染,跟著熱血沸騰起來,他是這股洪流的引導著,同時也漸漸的被這股洪流推動和牽引著。


    看著身後那群人血脈賁張如癲似狂,張震真真的體會到了花連蕊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時機到了,溫順的綿羊也會變成如狼似虎的悍徒。


    快到趙家的大門口時,發生了一則小插曲,一個人影本來是快步朝趙家走去的,發現了奔湧而來的人群,那人影很快就朝旁邊的小巷裏躲去。


    張震並沒有在意,倒是邢建勳像是發現了什麽,急追過去將那人影揪出來,火把照出一個大臉盤子的中年人,竟是縣尉孔青。


    孔青已經徹底嚇破了膽,幾乎是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連聲求饒,張震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就被邢建勳捅了個對穿,臨死之際邢建勳在他耳旁切齒道:“這一刀是替鍾興捅的。”孔青的慘嚎很快被震天的唿喊聲淹沒,他倒下的身軀也被無數隻腳踩過。人群終於抵達了趙家大門,趙家大門的門板沒有給洶湧的人潮帶來太大的困難,人們用血肉之軀硬生生的將門板撞開撞爛,又將敢於反抗的家丁打死打殘,直入大堂。


    不等張震吩咐,人群已經自行散開,四處搶掠去了。張震在大堂裏給幾個還算老實的民壯下了命令,讓他們找到趙老虎。不過很意外的是,片刻之後他們紛紛來報,說整個趙家大宅搜了個底朝天,臥室書房,連後廚都找過,竟沒有人尋見趙老虎的蹤跡。


    難道是他事先得到消息,跑路了?


    張震正有些納悶和焦急的時候,大堂外麵走進兩個人來。不是那些衣衫淩亂破爛,搶東西都搶瘋了的百姓,也不是或憤怒或沮喪的民壯,兩個人都衣著體麵。一個人似乎在努力勸說,另外一個人低頭沉默,兩人就這麽進了大堂。


    走到亮光裏來,這兩個人張震都認識,不停勸說的是趙管家,沉默不語的人是趙磊。


    趙管家給張震行了個禮,不再說話,趙磊則看了張震幾眼,猶豫不決。


    趙管家又輕輕碰了碰趙磊,趙磊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看著張震道:“你們在找我爹吧?我知道他在哪兒?”


    幾個民壯聽到他的話,頓時炸了鍋,紛紛嚷嚷著讓他帶路。


    讓一個兒子舉報自己的親生父親,無論理由有多麽名正言順,終究是一件頂為難的事,是以張震喝停了眾人,靜靜的等待趙磊下一步的舉動。


    趙磊看到眾民壯的反應,剛剛下定的決心很快動搖了,神情開始掙紮起來,他轉身挪了一步,眾人剛要跟上,趙磊卻已經停下。


    趙磊有些出神的向外望了望,又迴過頭來,對張震道:“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張震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正用心聽著。


    趙磊目光在一幹急不可耐的民壯臉上掃過,道:“我想單獨對你說。”


    張震剛想屏退眾人,看他們神色都十分不滿,於是心中一動,轉而對邢建勳道:“你帶一幫人,去城東武館那邊把範猛抓過來,我還有些賬要跟他算。”


    邢建勳看了看張震,又看了看趙磊,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答應了,一揮手,帶著眾人離開了大堂。


    等大堂裏隻剩下三個人的時候,趙磊開口道:“你還記得我在怡香院曾經跟你提過的那個條件嗎?”


    張震想了想,道:“你是說讓我饒你父親一條性命?”


    趙磊點了點頭,又有些悵然的道:“那時候我跟你提條件,是在幫你,現在,卻是在求你了。”


    張震還沒說話,外麵忽然又闖進幾個人來,看模樣都是城裏的百姓。張震怕他們聽到自己正在商量的內容,準確的說是怕趙磊受了驚,於是想喝令他們出去,卻發現他們眼裏根本沒有自己,隻是像狼一樣貪婪的四處搜尋著。接著有人去抱供桌上的花瓶,有人去奪博古架上的擺件,還有人沒搶到東西,索性爬到凳子上,踮著腳去摘北牆掛的中堂大畫。


    他們鬧哄哄的來,搜刮了一番,又鬧哄哄的走了,留下一個淩亂的大堂和三個相顧無言的人。


    張震目送他們離開,摸了摸鼻子,看向趙磊,道:“我覺得,饒你父親性命這件事,我做不了主。”


    趙磊有些不悅的道:“你還要拿吳延鵬那個廢物來敷衍我麽?”


    張震搖了搖頭,道:“不是吳延鵬,是城裏的百姓,我怕到時候他們群情激憤,我也攔不住。”


    趙磊愣了愣,扭頭朝外麵亂糟糟你爭我奪的人群看了一眼,歎了口氣,黯然道:“民心可畏,古人誠不欺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卻是帶著譏諷的。很快趙磊又道:“可如果你不能答應我的條件,我不會告訴你我爹藏在哪兒,依我之見,沒我給你們指路,你們怕是很難找著他。”


    張震不知道該怎麽接口,於是沉默下來,大堂裏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很快旁邊的趙管家插嘴道:“少爺,黑虎幫……已經完了,老爺即便躲得過今晚,又能躲多久呢?一旦被人發現,下場……是可想而知的。還不如這會兒跟張捕頭商量商量,盡量想想辦法,保住老爺的性命。”


    趙磊看向趙管家,畢竟關心則亂,他這會兒似乎也沒了什麽主意,有些痛苦和茫然的道:“財叔,你有什麽好法子沒有?”


    趙管家皺著眉頭想了想,轉而看向張震,道:“張捕頭,恨我們家老爺的人確實不少,若不讓他們把心裏的火發泄出來,他們絕對不肯善罷甘休的。”


    這話說的有點胳膊肘子往外拐的意思,趙磊臉色微變,看向趙管家的眼神就慍怒了幾分,隻是沒有說話。


    張震聞言點頭道:“這正是我為難的地方,所以我不敢貿然答應趙公子的請求。”


    趙管家道:“讓他們把怒火發泄出來的方式很多,未必一定得要我們家老爺死。”


    趙磊眼前一亮,若有所覺的看了看趙管家。張震則是有些好奇的道:“此話怎講?”


    趙管家看了看外麵的天色,然後迴過頭來道:“殺人不過是一刀的事兒,比起殺人來,羞辱仇人更讓人感到暢快的多。現在天也快亮了,捕頭何不從衙門拉一輛囚車來,用囚車鎖住我家老爺,實際上也是護住我家老爺。等天明的時候,讓人拉著囚車在城裏大張旗鼓的的轉上一圈,讓百姓們罵個盡興,然後再尋個借口,說是準備押解到漢陽定罪,在半路再悄悄把我家老爺放了。如此一來,衙門裏的老爺們臉上風光,百姓們也發泄的痛快,還能保住我家老爺的性命,豈不三全其美。”


    趙管家話說完,趙磊和張震都是有些驚愕詫異的樣子,張震先前隻以為趙管家是個忠心耿耿又老成持重的仆人,沒想到竟還有如此通活的心思。


    張震沉吟了片刻,道:“這主意可行,趙公子,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你隻要肯說出令尊的藏身處,我願意按你們管家所說的,饒他一條性命。不過,我也有個條件,令尊離開通禹城以後,決不能再迴來,他以後要是再敢出現在通禹城,別說城裏的百姓,我都不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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