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冷不丁聽見黛玉這般問,不覺嚇了一大跳,遂將平日裏說與人聽的言語拿來搪塞:“未曾呢。想來這種事情,總要講個緣分。緣分未到時,卻也是急不來的。”


    黛玉聞言幽幽歎了口氣,道:“隻怕緣分到時,姐姐仍是這麽說。”


    寶釵聽這話裏有話,想追問間,到底不敢,想了想,卻同黛玉說起為她購置的園子的事:“如今契書是寫過了,因是多年未住人的老屋子,總要請人翻修過,才能入眼。說來也是巧,寶兄弟認的幹兒子芸兒卻是主動請纓,攬下了這翻修之事。倘若他知道這園子是為他未來母親大人準備的,還不定怎麽盡心呢。”


    她這本是一句打趣的話,因周圍隻得她和黛玉兩個人,更無第三個人聽見,原也無可厚非。料想黛玉聽了必然含羞帶怯,或者滿臉嬌俏地反唇相譏。不料黛玉聽了卻變了臉色:“寶姐姐這話我就聽不懂了。什麽未來母親大人,沒得讓人難受。不如你猜猜,我托你置辦這園子,原本是派什麽用場的?”


    寶釵被她這番話說得作聲不得,一抬眼見她麵上淚光點點,竟是委屈得要哭的樣子,不覺心中大慟,暗想:從來隻有寶兄弟能惹得林妹妹如此。如今莫不是我言語太造次了。欲要哄她時,卻不知道從何處入手,呆了半晌,不覺苦笑,暗道:到底還是寶兄弟好跟她配成一對。寶兄弟原是哄她哄慣了的。


    寶釵正手足無措間,卻見黛玉一邊輕輕用帕子拭淚,一邊言道:“此事與你無關,原本是我……喜歡胡思亂想,見這一地落花挽留不住,徒添傷感罷了。”說著說著,竟忍不住咳嗽起來。


    寶釵突然想起一事,道:“妹妹這病症,還是尋個妥當的大夫看過,除了病根子才好。妹妹可曾記得從前來賈家為寶兄弟驅邪的那個姚先生?據我看來,她人固然偶爾糊塗些,於醫術上卻是個有真本事的。不如等改日閑暇了請她看看?”


    黛玉側身想了一想,詫異道:“那姚先生莫不是誣賴你的那個?這種人,亂棍打出去都嫌便宜了她,難道你竟還跟她暗中有牽扯不成?”


    寶釵心中暗想,姚靜對自己各種厭惡,每每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推測自己想法,卻對黛玉好得很,似乎是神交已久,每每變了法子打探黛玉的日常起居。倘若姚靜知道黛玉竟會說出“亂棍打出去都嫌便宜了”的話,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寶釵忙解釋道:“不是我想跟她暗中有牽扯。隻是我師父,就是從前我父親在世時,為我請的教養嬤嬤,一向頗為照拂她。一日為師,終生為師。我難道還能同她翻臉不成。更何況,她的醫術確實高明。這次琴兒哥哥不遠千裏,帶著母親進京,原也是存了請她醫病的心思。”


    黛玉顯然對姚靜成見頗深,冷笑道:“她那般誣陷你,你竟然還敢請她為家裏人醫病?若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又該如何是好?”


    寶釵笑道:“姚先生卻不是那種人。她這個人,便是使壞,也使在明處,反令人無話可說。她常說,醫者父母心,故而隻要她一口應承了,必會全力以赴。”


    其實寶釵還是有些事情隱瞞的。姚先生這個人,神神秘秘的,卻是奇怪的很。例如說她對香菱頗有好感,每每刻意照拂,又例如說她壓根沒有見過林黛玉的麵,卻一副神交已久的樣子,對林黛玉推崇備至,又例如說,寶琴從前不可能和她有任何交集,然而寶釵略略一提,姚靜竟然也知道。


    故而寶釵雖未明言,卻暗暗已經斷定,姚靜身上,怕是也有些奇遇的。若不是她自家也重生了這麽一迴,對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她一定躲得要多遠有多遠,萬萬不可能像如今這般處之泰然。故而對黛玉有所隱瞞,卻也是為了她著想。


    寶釵好說歹說,黛玉終於微微一笑,答應靜觀其變,等到姚靜醫好寶琴母親的病,再說不遲。


    次日寶琴就稟明賈母,說要去探望母親,又說有女先生為母親醫病。賈母起初甚是和藹,一臉不以為然,待到問清楚是痰症,又知道不過是女醫生後,便道:“痰症可不是什麽小病。這病可大可小,最是磨人,如今上頭太上皇、皇太後和皇太妃,可不是都有這個病嗎?任宮中請了多少知名的醫道聖手都治不好,如今一個女先生,隻怕年紀輕輕沒經過什麽事,就能治好了?”


    其實賈母閱盡世事,這話原也不能算錯。醫者望聞問切,一來要看家學師承,二來這也是多年積累方能有所成就的事情。多少人家的家傳醫術是傳兒不傳女的,女先生又能學到多少皮毛?何況女子在世,主持中饋,操持家務,各種瑣事纏身,又要侍奉婆婆,討好小姑,為夫君開枝散葉,哪裏有許多時間積累這醫術上頭的經驗?


    隻是賈母卻沒料到,姚靜此人自有來曆,卻是一個意外。她從小生長於中醫世家,又接受西醫理念,從會認字起便會背藥方,若論理論素養,比起那些宮廷禦醫來也毫不遜色,若論標新立異診治疑難雜症,卻又多了一分意氣。


    正是因為姚靜有這等本事,寶釵才每每容忍她犯蠢,甚至對自己頗不友好。如今姚靜屢受挫折,漸有痛改前非之意,同寶釵關係大為緩和,故而寶釵才敢提出要她為寶琴母親診治。


    “老太太說的不錯。”寶釵含笑說道,“在金陵城時,薛家也曾遍請名醫,為琴兒母親治病。群醫皆束手無策。到了此時,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這卻也是琴兒哥哥同琴兒的一片孝心,他們執意如此,我又怎好相勸?”


    寶釵其實話裏有話。她的話有兩層意思,一來說明薛家已經為寶琴母親的病想盡了方法,如今要請女先生診治,不過是絕望之時的死馬當活馬醫。橫豎知道寶琴母親已經時日無多,不過挨日子而已。若是果真治好時,自是喜出望外之事;若是治不好時,也是命中注定,橫豎結果都不能太差。二來呢,卻是暗示賈母,便縱再不看好女先生,此時也沒有什麽資格阻攔寶琴兄妹的一片孝心。寶釵是薛家人,猶且如此,更何況賈母這個外人呢?


    賈母見說到這份兒上,隻得怏怏地命寶琴去了,私下裏卻同邢夫人抱怨說:“寶丫頭攀上了長公主殿下,這些日子卻是越發張揚了。我不過心疼寶琴,阻了那麽一阻,她便說出一大堆話來壓我。想當初,她剛剛來的時候,一副殷勤小意的模樣,處處留心,時時在意,連一個下人都怕得罪了去。當時你們都說她好,獨我一眼看出她不過是藏奸。如今卻是如何!”


    邢夫人一向是個沒有主意的,此時不免一味奉承賈母慧眼如炬,因見賈母興頭高,不免出主意道:“如今媳婦兒想著,寶姑娘每日裏出門,固然是帶著自家人的。如今因帶了琴姑娘,老太太不放心,便叫加了些家丁在外圍護著。既是老太太心疼琴姑娘,不過尋個忠心的家人,叫他每日裏仔細打聽這那邊的情況,那女先生究竟是在故弄玄虛,還是果然有本事,一打聽便知。”


    賈母聽邢夫人說的有理,果真就命她去了。邢夫人喜不自勝,竟將這個當做是打擊二房王夫人的手段,著手準備。


    寶琴這一去,就是大半個月,每日裏在母親身前侍奉湯藥,衣不解帶。前幾日邢夫人那裏打聽到的消息說,女先生竟是前些時候不分皂白汙蔑馬道婆的那個姚先生,賈母驚愕之餘,更是嗤之以鼻,又是嘲笑寶釵,又是心疼寶琴。不料大半個月後,那人迴話說,寶琴的母親竟是漸漸好轉了,眼睛也清明了,唿吸也不帶喘了,甚至還能跟人說話。


    賈母又驚又怒,再也按捺不住,親自帶了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去看,見寶琴之母竟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堂中接待她們,連聲謝罪,說不敢勞老太太大駕。那姚先生眉飛色舞地向寶琴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幸好令堂這病灶頗淺,藥石之力尚可及,這才好的這般快。者卻也是琴姑娘的福氣。”


    寶琴含淚點了點頭,向著姚靜千恩萬謝。


    賈母麵色就有幾分不好看。可不是寶琴的福氣麽?有娘的孩子,和沒娘的孩子,到底是不同的。賈母是真心喜愛寶琴,原本還想著,寶玉和黛玉都大了,成了親的人自是不同,她膝下空虛,正好由寶琴填補了過來,如今人家親娘既在,很多盤算就不好說了。尤其是隻怕寶釵經此一役後,氣焰更盛,這越發令她這個熬了許多年才熬到太君位子的老人家心裏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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