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值暮春時節,黛玉梳洗了起來,因念叨著外頭各色落花殘落凋零無人收拾,就一早囑咐著紫鵑去準備花鋤花囊和花帚,預備著將把花瓣掃了,裝在絹袋裏,拿土掩上,叫它隨土而化。


    紫鵑應了一聲,忙帶著小丫鬟去外廂把這些物事一一翻了出來,因見黛玉精神尚好,興致勃勃,就在旁邊湊趣說道:“說到這葬花來,姑娘不知道,寶二爺癡著呢。那日見姑娘收拾桃花,就動了興致,也要幫著姑娘收拾,用前襟兜了許多花瓣,四處尋姑娘,誰知尚未走到姑娘平日葬花的花塚,卻已是不留神摔了一跤,那一袍子的桃花全灑到水裏去了,尤不知道疼痛,隻念叨著罪過可惜呢。”


    黛玉也是知道這段往事的,見紫鵑舊事重提,又想起寶玉當日的狼狽可笑,不由得微笑起來。


    紫鵑四顧無人,就趁機壓低了聲音,向黛玉言道:“論理,我們做丫鬟的本不該多說。可姑娘自小就在這府裏長大,身邊偏無父母兄弟,正是少個知疼著熱的人,也不由得我們不多留神著。如今我從旁瞧著,寶二爺倒著實是和姑娘說得來的,別看他每日裏沒個正經的,卻是個實心人。況且又和姑娘從小兒一處長大,彼此脾氣性情都投契。姑娘心中怎麽想?”


    黛玉聽紫鵑開口,就知道她想做說客,聽她問起這個,因知道問的是自己終身大事,倒裝起糊塗了,笑著迴答:“什麽怎麽想?我並不懂你的話。想來他一向為人如此,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前番那什麽秦鍾,還有什麽香憐玉愛,他不也是趕著上了。按了舅父的話說,不過是喜歡些精致的淘氣罷了,故而變著法子折騰。”


    紫鵑一時拿捏不準黛玉話裏的意思。


    她是賈母早年遣來服侍黛玉的人,凡事自然顧著賈母的心意。如今見賈母有意撮合寶黛二人,少不得也從旁推波助瀾。更何況黛玉私下裏拿她當姐妹一般看待,兩個人一時一刻離不開。閑暇無人時,紫鵑自家心中也有計較,若是將來黛玉外聘,她少不得要跟了服侍去,若是不去,辜負了平素的情誼,若是去時,她又是合家在此間的家生子,不忍棄了本家。故而盤算著若促成寶黛良緣,卻是兩全其美,每每為之從旁說項。


    隻是紫鵑這些天從旁看著,覺得黛玉待寶玉,固然是極親切的,卻似隻是姑表兄妹之間的情誼;明眼人都知道寶釵對寶黛良緣虎視眈眈,偏黛玉待寶釵也是極好,處處高看一眼。因而心中越發焦躁起來。


    紫鵑頓了一頓,繼而說道:“姑娘休要怪我多言。實是這些事情,叫人不由得發愁。我私底下已是為姑娘愁了好幾年了。在這府裏一時倒好,隻是終身大事如何能夠趁心如意?公子王孫雖多,似寶二爺這樣的疼惜敬重女兒家的,又能有幾個?哪個不是三房五妾,外麵腥的臭的牽扯不幹淨?何況又是自小一處長大的,處處照應姑娘慣了的。依我說,倒不如趁著老太太身子硬朗,想個法子早作定了大事。也省的嫁到外麵去,被人欺負了沒人出頭。”


    黛玉聽紫鵑之語,確實是體貼自己的一番用意,倒不好訓斥,又不願輕易應承,隻得默默垂了頭去,隻覺得心中沉重無比,突然就連葬花也沒了心情了。


    紫鵑隻當黛玉在害羞,又道:“姑娘看看那寶姑娘,就是個明白的。知道寶玉是個難得的,就處處造了風聲出來,說什麽自己有金的,要和有玉的來配。又忙著小恩小惠,四處邀買人心。聰明人一早看出她家的心思了。”


    黛玉搖頭道:“寶姐姐卻不是那樣的人。你休要錯怪了她去。她那金鎖,是幼時一個遊方和尚送的,為的是平安順遂,無病無災,討個吉祥的意思。何況自前些時候她病了那麽一場,卻也收了,連戴都不肯戴了。我前幾天還勸她的,豈能因噎廢食,為些小人的風言風語當了真,去賭氣,反倒誤了自己。”


    這一節卻是紫鵑所不知道的,初聞之下隻覺匪夷所思,失聲道:“姑娘你何必助著她?你可知道二太太一直想替她做主呢。這些日子她整日在外頭做生意,頗賺了萬把兩銀子,諸人皆讚她能幹,連老太太也高看她一眼,竟說賈家若有這樣的女孩,也是一件幸事。我琢磨那話裏話外的意思,難道是要為她做親?可是咱們家裏未婚的爺兒們,又要年齡相仿的,除卻寶二爺,還有哪個?”


    黛玉隻怔怔聽著,並不答言,心中不知道怎麽迴事,隻覺得難受,卻分不清這股子難受是因何而發。紫鵑拿言語催促再三,她才悶悶說道:“寶姐姐聰明能幹,這也卻是她的本事。等閑人學不來的。眼下這府裏確實少個似她這般的女孩兒。若是和寶玉果真成了,卻也是美事一件,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見花鋤諸物皆宜備齊,就掩下話頭不再多說,吩咐一聲,便背了花鋤出門去了。


    日頭漸漸升起來了,天光向暖,寶釵卻隱在一塊山石後頭,默默聽兩個粗使嬤嬤嚼舌頭。雖說偷聽別人的私房話,於理由虧,但事情與己相關,少不得聽個清楚明白,才好防著不被人害了去。難道別人家說得,自家當事人竟聽不得不成?


    這無關教養,隻關寶釵客居賈府,為安穩順遂計的一片謹慎小心罷了。


    隻是寶釵涵養再好,聽這兩個平日裏連露臉都沒資格的粗使嬤嬤肆意議論自己和林黛玉是非,也不由得有些慍怒。


    這個說:“據我從中來看,寶二爺還是娶寶姑娘為妻的好。寶姑娘溫厚好相處,又會持家,又會賺錢,這樣的女人去哪裏尋去?林姑娘呢,為人既刻薄小氣,還體弱多病的,天天吃藥,這等女人娶了來,是當菩薩一般供著,還是當孩子一樣哄著?”


    那個忙著反唇相譏道:“你知道什麽?雖說林姑娘有些不足之症,可是每日裏不過配些人參養榮丸,難道咱們家裏吃不起?你光說林姑娘多病,你可知道寶姑娘那病,才真真叫繁瑣死呢。寶姑娘那病要吃冷香丸,那才叫稀奇名貴呢。說起方子來,我依稀記得前番周瑞家的問過的,要什麽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夏天開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又要什麽雨水這日的雨水,白露這日的白露,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當日周瑞家的講笑話一般講給我們聽,我們都呆住了,故而記得清楚。你想想看,這都是花了錢也不定買的來的東西,豈不是比林姑娘的病麻煩的多?”


    寶釵禁不住在一旁冷笑。婚姻之事,本是結兩姓之好,本該榮辱與共,不離不棄。原來在這些俗婦的眼睛裏,以林黛玉之靈秀所鍾,卻也要靠雖生病,卻生得是尋常富貴人家養得起的病症來取勝。


    “你說的倒輕巧。寶姑娘一看便是個利落人,可是林姑娘每日裏病歪歪的,就未必了。若是生不出孩子呢?”


    “那不是還有妾侍和通房的嗎?”


    原來無論如何,哪怕模樣再好,學問再高,性情再投契,男人也不願為了愛情放棄繁衍後代的本能。肯娶靈魂契合、深愛數載的意中人過門,隻因有這麽一個後手:若是她生不出孩子來,自有妾侍和通房替她生。這位意中人自然不配為此吃醋泛酸,男家肯包容她生不出孩子的罪狀,就已經是祖上積德燒了高香了。


    “還有啊,我總覺得寶二爺待寶姑娘隻是明麵上的客氣,待林姑娘可是掏心掏肺的。你猜猜看,這是什麽緣故?”


    “什麽緣故?”


    “怡紅院裏的人說,寶姑娘模樣學問雖好,卻總在寶二爺耳邊嘮叨著經濟仕途,勸他上進,你想想看,哪個男人高興聽?林姑娘卻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若你是男人,難道要娶一個總是逼你上進的女人不成?”


    寶釵隻聽得渾身發抖。原來在這些俗婦眼睛裏,停機之德隻是活該被男人厭煩和嫌棄的東西。


    是,她是喜歡勸寶玉上進,無論以姨表親的身份,還是在後來以妻子的身份,都喜歡勸。可人生在世,若是隻貪戀舒坦,當個吃吃喝喝的二世祖,那樣的男子,哪裏有值得女子仰慕之處,哪裏值得女子以終身相付?


    更何況後來賈家衰敗之後,賈寶玉自己也深悔當日未曾努力奮發,曾以一闋《西江月》“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來自嘲,這絕非明貶實褒,實在是真真切切的悔悟。


    黛玉在賈府衰落之初便已經淚盡而亡,的確是不曾勸諫過寶玉要努力上進。但是寶釵也深信,那不是她覺得不該勸,而是清貴之體,不屑去勸而已。


    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


    難道如黛玉和寶釵一般兩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家,隻任由人家如撿貨物一般挑肥揀瘦,而後以省心、好養活、不在耳邊嘮叨督促上進為由,選擇其中的一個,棄選另一個?難道女孩家就不能要求夫家禍福相依,榮辱與共,難道妻子操持家務,含辛茹苦,竟沒有資格要求丈夫在外上進,出人頭地?


    盡管寶釵一向看不上寶玉,除非萬不得已之時,絕對不會下嫁於他。但是聽這兩個粗使嬤嬤如是粗魯無禮的擇妻標準,心中還是很難過。


    倘若世間男子都是這般粗俗無禮,她薛寶釵自然是不屑下嫁。可是黛玉呢?她實在也無法容忍這樣一個靈秀所鍾的女子,被如此挑剔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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