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穆隻管將姚靜這些年的遭遇娓娓道來,並不添油加醋,但越是這般輕描淡寫的敘說,李紈越覺得難過。


    這其中的有些事,是李紈知道的,隻是她那時已經自身難保,更多的事情,是李紈所不知道的,如今聽起來,隻覺得驚心動魄。她一顆心也是千迴百轉,終於到了後頭,又忍不住開始抽泣起來。


    孫穆安靜的看著李紈抽泣。這一次她並沒有再阻止她。


    孫穆遇到姚靜的時候,是姚靜投湖的第二年。聽姚家人說,姚靜投湖幸得不死,卻整個人性情大變,從前何等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如今卻是到處闖禍,說些不知所謂的話。想弄死她呢,她偏又機警的很,竟然嗅得出毒.藥的味道來,令姚家人一時無計可施。姚家人恨不得跟姚靜劃清楚界限,越遠越好,所以當孫穆提出用一筆錢換取姚靜自由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五兩銀子甩掉了這個賠錢貨,姚家人慶幸得很。


    其實,孫穆也不是不能理解李紈的無奈,畢竟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在許多事上根本沒有置喙的權力。但是理解歸理解,想起姚靜的遭遇,她還是難免對李紈有些怨言。


    “此事之後幾年,我和靜兒重遊莫愁湖,靜兒曾向我說,她並不記得從前的事,她的生日其實該從被人從莫愁湖救上來的那日算起。想來大奶奶必然必定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靜兒她已經把先前的事情忘記了。或者說縱使記得,但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又何必說從前如何呢?”孫穆慢條斯理的對李紈說道。


    “一別兩寬?”李紈細細咀嚼這話裏的味道,心中隻覺得空蕩蕩的沒個著落。


    她原本以為,她走錯了路,如今迴到正途上誠心懺悔,依舊可以做國公府裏的大奶奶,指著賈蘭將來有出息,好掙個鳳冠霞帔的誥命,這輩子也就值了。為此她在賈珠死後不惜發落幾個本無過錯的屋裏人,又每日深居簡出,整個人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原以為這樣可以獲得內心的安寧,豈料想,那日寶釵不過輕輕一句問話,她便方寸大亂,原本如古井無波的心境被攪亂,她數月來茶不思,飯不想,連訓誡賈蘭也沒了心思,夜裏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


    感情這迴事,有的時候看似有些緣由,但若仔細來說,這所謂的緣由其實並不能站得住腳。但感情來也就來了,如同脫韁的馬,決堤的水,全無道理可言,想收攏的時候,已經發現收攏不住了。


    “是我的錯。”孫穆輕歎一聲道,“寶釵和靜兒兩人之間有些誤會,我原本想著或許她能看在靜兒是李家出身的麵子上,不同靜兒一般見識,這才叫她問大奶奶一句,想不到,竟然生出這許多事來。”


    孫穆口中如是說,但是她心中是否也是這麽想的呢?未必。原先李紈是橫在她和姚靜兩人之間的一根刺,孫穆總覺得姚靜口口聲聲說不認得李紈這個人,過於做作了些,反而令人不安。如今見姚靜當麵待李紈如同陌路,神情舉止絕非作偽,這才放下心來。


    這倒也不是孫穆小氣。世間再大度的人,遇到這種事情,也難免會推敲再三。如今見姚靜果然已經跟過去了斷,欣喜之餘,麵對李紈的淚水,多少有些惻然。


    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選擇了一種生活,必然意味著將要揮別另一種生活。孫穆和姚靜未來的道路遍布荊棘,如同驚濤駭浪中搖擺不定的小舟,隨時都有覆滅的可能,這種生活必然是養尊處優的國公府大奶奶所無法承受的了。


    “大奶奶也莫要哭了。被別人看見了,倒不好看。”孫穆半是勸慰半是提醒的說道,“聽說府上小公子甚是聰明好學?這可是大奶奶的福分啊,我和靜兒再怎麽羨慕也得不來的。”


    “你和靜兒?”李紈終於悟出了孫穆的弦外之音,她抬起頭來,將孫穆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沉默良久,終於勉強展顏笑道,“如是甚好。她那個性子,待人最真,堪配孫姐姐這樣的人物。”雖是如此說,聲音仍然有些嗚咽。


    孫穆淡淡一笑。她原本在宮裏是服侍人服侍慣了的,當下就替李紈挽起袖子,與她淨麵梳發,無不妥當,倒叫李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孫穆和李紈說這些私房話的時候,外間寶釵和姚靜之間的氛圍卻不那麽和睦。


    “珠大嫂子其實也是個苦命人。你又何必故意裝作不認識?”寶釵說道,“若是果真心中沒什麽,淡然處之、以禮相待才是上上策。似你這般決絕,看似幹脆利落,隻怕心中尚有恨吧?”


    她並不清楚姚靜和李紈之間的過往,隻憑著隻言片語猜出一二,至於那些恩怨糾葛,就無從得知了。她見姚靜視李紈為陌路人,想起李紈前世裏的悲慘遭遇,也忍不住唏噓。


    前世裏姚靜並沒有出現在寶釵麵前。一直等到李紈的兩個妹妹李玟李琦進京的時候,寶釵才依稀聽到那麽一句兩句風聲,說是大奶奶聽說自己從前的相好早在十年前就投湖自盡了,因此好一陣悲戚,還因此受了風寒,落了病根。等到李紈的兒子賈蘭金榜得中進士之時,李紈其實已經是病入膏肓,得了鳳冠霞帔沒幾日,就油盡燈枯,撒手人寰了。


    如今這輩子不知道什麽地方出了岔子,姚靜竟然健在,況且又與孫嬤嬤結成金蘭姐妹,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想來李紈不至於像前世那樣自責。隻是這樣一來,三人之間的關係反倒複雜糾結起來,令寶釵心中有些擔心。


    隻是姚靜卻不能理解寶釵的擔心。她是自十年前身體的原主於莫愁湖落水之時,借屍還魂來到這個世界的。對她而言,李紈就是一個淡到不能再淡的背景人物。她不是當年李紈身邊那個玲瓏剔透、卻私心愛慕自家小姐的侍女,也不是那個為李紈受到李家遷怒吃了數不盡的苦、最後投水而亡的冤魂,所以對李紈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有多恨。她隻是真的不想搭理李紈這種人而已。


    “要你管?”姚靜瞪眼說道,接著開始質疑寶釵,“你大動幹戈勞動我與孫姐姐前來,難道隻是為了見這些不知所謂的人?”


    寶釵搖頭。李紈之事,隻是恰逢其會而已。眼下寶釵隻覺得困境重重,前路艱難,況且除自己外,黛玉、香菱、雪雁、紫鵑、襲人、芳官……前世中那麽多的大觀園姐妹命運堪憐,尚需拯救,豈有閑暇之心專程為李紈緬懷往事,傷春悲秋?寶釵是一個相當務實的人,她覺得,比起挽迴那些虛無縹緲的感情,還是盡快為大觀園諸芳尋找一個退路更重要。


    “女兒穀之事,我願助你。但其中待商榷之事頗多,尚需一一推敲斟酌,方成定例。頭一件事,女兒穀隻可為女兒避難之所,理當不禁諸女婚嫁。”寶釵道。


    “不禁婚嫁?”姚靜立即怒了,“薛寶釵,你腦子是不是有病?男人哪裏有什麽好東西?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若是穀中的女兒家都想著嫁人,隨意進進出出,我們這女兒穀豈不是一場笑話了?”她和孫穆兩人皆厭惡男子,自以為看盡世間男子醜惡百態,因此對於不禁諸女婚嫁這條,有著本能的反感。


    姚靜的反應卻也在寶釵意料之中。她歎了口氣說道:“世間男子如何,總要見識過世間各色男子方可評判。若一味說世間男子皆是值得托付終身之輩,自然武斷,可若一味說世間男子皆不可取,未免也失之偏頗。縱我肯信,女兒穀之中的那些女兒是否深信呢?若她們果真有幸,遇到值得托付的郎君,難道我們竟也要棒打鴛鴦不成?”


    “值得托付?”姚靜很不屑,她不知道怎麽的,就突然想起金玉之說來,“恐怕是你自己想嫁人了吧?如今你既然已經落選,自然退而求其次想著怎麽當寶二奶奶了。我倒是誠心勸你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哪怕費盡心機搶到了,隻怕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場空!”


    她這番話說得寶釵又羞又氣。時下閨閣女子不好直言自己的婚嫁大事,否則就被視為有損閨儀。而姚靜這麽直白說她想當寶二奶奶,更是犯了此中大忌。


    寶釵本不是個好惹的,原本稍一定神就打算想個法子迴擊過去,但想起姚靜說話做事每每出人意表,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說才能令姚靜有切膚的體會,感同身受,又想到凡事以和為貴,前世裏連自己嫡親的哥哥薛蟠都說過類似的話,又怎能怨得了別人?


    寶釵於是先不跟姚靜爭執,一咬牙說道:“這個你放心,我斷無這種心思。”


    姚靜自是不信,追問道:“你既然已經落選,又打算嫁哪個?倘若真不是想當寶二奶奶,何必闔家人賴在賈家不走?”


    寶釵麵上更紅。薛家人寄住賈家,原非寶釵所願。隻是一來薛姨媽暮年的寡婦,想跟姐妹住的近些,聊以慰藉,派遣寂寞;二來薛蟠素喜賈家子弟的紈絝習氣,正覺如魚得水,怎忍心就此遠離?又有賈家人自賈母而下,各種或真或假的挽留,前世裏薛家才一直寄住賈家。


    這些個中緣由,寶釵自然不方便講與姚靜這等外人聽。更何況寶釵也知道姚靜對自己有成見,說了也未必肯信。寶釵當下就不提這事,隻忍住氣說:“我既已落選,自會考慮將諸事安頓妥貼。不管我嫁哪個,反正不嫁這賈府裏的人,你放心。女兒穀之事,既然你有異議,我們尚可從長計議。如今我還要問你一句,師父和香菱皆說你醫術通神,此話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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