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四年,七月十七。


    神京西城,榮國府。


    連日不休的拜訪,讓賈母麵色看起來極差。


    與紅光滿麵春風得意的王熙鳳,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幾日,王熙鳳是真真出盡了風頭。


    哪怕在當年,她一個小輩雖得賈母疼愛,執掌大權,但對上外麵命婦時,仍以小輩自處,許多時候連話都沒資格說。


    如今卻不同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都知道太子最敬愛的女人之一,是與王熙鳳自幼一起長大,一起進賈府的侍女。


    二人名為主仆,情同姊妹。


    雖王熙鳳性格霸蠻強橫,奈何宮裏那位一點不記仇,依舊極敬她愛她。


    如此,誰還敢小覷她?


    便是宗室王妃、太妃當麵,也拉下身份與她談笑風生。


    不過此刻見賈母麵色這樣差,鳳姐兒心裏好笑不已。


    在她看來,這連日來的應酬疲憊倒是其次,最讓賈母心碎的,當是要送進宮裏的嫁妝。


    雖然賈母最疼愛寶玉,早已打定主意諸多珍寶皆留給他,可是……


    她也是個極要體麵的老太婆,一輩子就活了張老臉。


    賈家這般女子進宮,旁人都隻見賈家繁花簇錦,烈火烹油,卻沒想過,賈家要往宮裏送進多少嫁妝去……


    其實黛玉反倒好辦,賈敏留下的嫁妝便足有九十六抬,這是當年老榮國尚在時,賈家嫁唯一嫡女時陪送出去的。


    這份嫁妝,連王夫人都為之驚歎豔羨,也為之肉疼。


    賈敏過世後,黛玉進京養在賈家,後來林如海病重,黛玉聽從賈琮之言,小小年紀舉家北上,這份嫁妝自然也就迴到了京中。


    這次進宮的妝奩雖不夠,但還有宮裏賞賜下來的儀幣,加起來便有一百二十四抬。


    所以賈母、賈政等人就算再出些,實則出的也有限。


    太多了反而不好,畢竟前有皇後、太後之例在,不好逾越了過去。


    添補的有限。


    麻煩的是迎春、探春、湘雲姊妹身上。


    尤其是迎春、探春二人,是正經的賈家親女。


    而且,宮裏已經透出了消息,探春是和寶釵同進八鳳殿的。


    日後,多半就是當朝貴妃娘娘!


    同為貴妃,總不能比寶釵差太多去罷?


    可薛家那皇商之家,又隻一女,這些日子拚命的變賣京中財產,還將諸多極好的門鋪、宅子的契約都合在一起,要送進宮去給寶釵做嫁妝,傍身之用。


    賈家人知道薛家如此,是為了彌補薛姨媽的糊塗事,不讓宮裏忌恨。


    可外人不知道啊!


    外人隻當嫁個貴妃進宮,就該送那麽些嫁妝。


    可探春她娘……


    不提也罷。


    這份嫁妝,終究要出自賈家。


    可賈家官中的銀子,早被某孫子花個七七八八,去修了那勞什子大觀園了。


    原本賈母等人還擔心賈琮勢大難製,變了曾經之言,取賈家財富花用。


    所以拿出來修園子時,眾人都在心裏高興。


    卻不想形勢會發生到今天這種地步。


    官中沒了銀子,就隻能從旁處想法子。


    迎春那邊要挪用邢夫人的嫁妝,邢夫人小氣一輩子,倒是攢下了些東西。


    雖不入賈母之眼,可當迎春陪嫁足夠了。


    至於當初邢夫人臨終前說要將那些東西給她兄弟,卻是笑話……


    最棘手的,就是探春處。


    想要湊夠和寶釵差不多的嫁妝,就是把趙姨娘賣了都不夠。


    且那趙姨娘早就發出話來,會陪嫁一對上好的玉鐲子……


    賈母得聞時,差點想啐她一臉。


    小娼/婦!


    隻是……


    賈母悲哀的是,她如今連趙姨娘都好好罵不得了。


    一個親女當貴妃,一個凍貓子一樣的兒子。竟快成了都中衙內之首了……


    她還要為三丫頭費盡心思的籌備嫁妝。


    作為嫡母,王夫人自然少不得出一份血。


    王夫人雖在禮佛,可嫁妝還在外麵。


    賈母做主,讓鳳姐兒從王夫人的嫁妝中剝出了足足三十二抬嫁妝出來,作探春陪嫁。


    而她自己,也得出血,分出足足六十四抬嫁妝出來。


    湊齊九十六抬,雖實際上差薛家不少,但至少麵子上看起來差不多。


    賈母也是落下了老臉,死活拉著薛姨媽不讓她早早南下,非要商議齊了陪嫁後再說。


    這迎春、探春就已經夠吃力了,別忘了還有湘雲和平兒等人。


    湘雲自不用說了,是賈母打小養到大的娘家侄孫女兒。


    大頭自然忠靖侯府來出,可她這個當姑祖母的,能一毛不拔?


    又是十二抬出去。


    而平兒原不過一個丫頭,不必陪什麽。


    架不住宮裏傳出消息,日後她是要住在明德殿偏殿的,往後竟是皇貴妃的身份。


    這種情況下,賈家就算河幹海盡,也得陪出一筆嫁妝出去,做個人情。


    不然滿神京的高門,怕都要將賈家笑成叫花子!


    萬幸,平兒這邊大頭是王熙鳳出……


    鳳姐兒倒不是個小氣的,一咬牙將自己嫁妝和這些年積攢的私房劃出一半來,湊成了六十四抬嫁妝。


    賈母再添十二抬……


    薛姨媽許是為了為寶釵拉些人脈,也出了十二抬。


    可平兒有了,那晴雯、香菱等人難道就好少了?


    誰知道將來哪片雲彩會下雨?


    萬一晴雯、香菱、春燕她們好生養,日後撲棱棱的生下一群皇子皇孫來,卻因為此時賈家沒添嫁妝而記恨……


    賈家還不冤枉死?


    得了,幹脆一人添上十二抬嫁妝罷。


    如此一來,麵子上倒是光彩了,可是賈母積攢了大半輩子的私房妝奩,幾乎都空了!


    這原都是留給寶玉的啊,如今卻全送進了宮裏,給那個她最不喜之人……


    哎喲喂啊!


    賈母那叫一個心塞,想想都不落忍,可連落淚都隻能晚上偷偷的落。


    否則讓外人瞧了去,又成了笑話。


    啥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啥叫欲仙欲死,莫過當下。


    賈母可是遭大罪了,好幾夜裏抱著寶玉哭的不成……


    明日太子大婚,今日便是送妝奩進宮的時日。


    賈母心情灰敗,鳳姐兒卻喜慶的好似過節一般,今日她要作為太子妃族人,進宮送妝奩。


    還能見見平兒她們!


    雖然她花了大把銀子,可她如今隻巧姐兒一個女兒傍身,留下一半也夠用,再說日後不還能再積攢麽?


    巧姐兒還小,左右還有十幾年,她並不慌。


    後世的女人花錢過癮,如今的女人花錢同樣過癮。


    這般算下來,怕有幾十萬兩銀子的嫁妝送進宮裏,花的還不全是她的,她卻要落個大體麵,豈能不過癮?


    見她神采飛揚的模樣,賈母心裏愈發晦氣,真想當麵啐她一口,可眼下還有內務府的官兒宮裏的女史在,她如何能發作?


    隻好強忍鬱氣,叮囑道:“進宮後同三丫頭和平兒她們說,咱們雖隻是中等人家,但也不忍讓她們寒酸了去讓人小瞧了,總要讓她們風光大嫁。別為家裏著想,寶玉也都還好,讓她們忠心服侍……服侍太子。”


    到底還未昏聵,知道場麵話總要說一場。


    鳳姐兒笑的和花兒似的,高聲道:“老祖宗盡放心便是,再不會出錯,必讓三妹妹和平兒她們都知道老祖宗的一片慈心!”


    往日裏聽她如此高聲笑語,愛熱鬧的賈母會覺得爽快,可現在,賈母隻想脫下襪子摔到那張甜美的臉上,擺擺手道:“行了,去吧。”


    鳳姐兒高興的一應後,便同忠靖侯夫人趙氏一並,出了榮慶堂,上了轎子,由賈芸、林之孝等人領著家丁們,護送了長達半裏隊伍左右的嫁妝,風風光光進宮去了。


    薛姨媽幾番張口,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沒有出口。


    直到鳳姐兒等人離去後,她才落下淚來……


    ……


    東宮。


    內務府早早在崇仁殿備好了酒宴,準備招待太子妃親眷。


    平兒、寶釵、探春三人更是放下了後宮諸事,親自出麵。


    這個時代的女子,最重母族,最念親人。


    雖三女在宮中過的極自在,卻仍不免惦記牽掛親人。


    即使是寶釵……


    巳時三刻,翹首期盼了一早上的三人,終於看到了進宮的轎子,和那幾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陪嫁嫁妝。


    由東宮宮人將屬於黛玉的嫁妝送入東宮正殿明德殿,而探春、寶釵、平兒等人的嫁妝,卻從幾頂小轎進了崇仁殿。


    探春、平兒都大吃一驚,她們從未想過會得如此多的嫁妝。


    而寶釵更是忍了又忍,才將眼淚約束在眼眶內,沒讓落下……


    鳳姐兒和忠靖侯夫人趙氏從轎子中下來後,就見身著宮妝三女站在丹陛上凝望。


    二人忙上前,就要大禮參拜。


    卻見三女急急下來,親自攙扶起二人來,未語淚先流。


    趙氏還感覺不到什麽,但鳳姐兒感受卻深。


    不說平兒,就是探春和寶釵,也是相處多年的親人。


    這一分開,雖皆在神京城內,卻恍若天凡之別。


    平兒張口就想叫“奶奶”,卻被鳳姐兒先一步擋住,含淚笑道:“好祖宗,今兒你再叫我一聲奶奶,今兒我怕是難出這宮門兒了。”


    平兒也非同往日了,學了那麽久的宮規,又是賈琮欽定要住在明德宮的人,心裏清楚若再以舊日身份相見,怕會引起是非來。


    言官得知必然彈劾,且如今她和寶釵、探春執掌後宮,第一件要學習的事就是維護天家威嚴不墜,此事高於性命。


    所以盡管她此刻心下激動,到底還是克製住了,隻以“你我”相稱。


    雖殿內已備好酒宴,可此刻哪有心思飲用。


    趙氏倒也乖覺,畢竟和這些人不熟,是以長輩身來當女賓的,就主動提及由宮人作陪便可,讓平兒等人好生和鳳姐兒說話。


    平兒等人再三謝過後,引著鳳姐兒往八鳳殿而去。


    ……


    左銀台門外,內閣。


    京察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整個官場哀嚎遍地。


    都道堅固的堡壘是從內部打破的,以趙青山為首的內閣,對大乾官場的熟悉程度,可用了如指掌來形容。


    哪些人是靠溜須拍馬混上位的,哪些人又是因為先帝想要打壓平衡新黨而佞幸上位的,哪些人又是有才無德之輩……


    先帝在位時,因為軍權不牢,皇位不固,所以竭盡全力讓各方平衡,不敢放手讓任何一方坐大。


    新黨能夠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先帝超越無數帝王的大魄力大毅力了。


    但仍不能讓新黨徹底放手施為,不敢讓寧則臣盡掌朝政大權。


    不得不摻進許多德不配位的沙子進來,以穩定朝綱。


    然而到了賈琮這,有了先帝打下的極好的根基,又有在軍中恍若神邸的武王為其鋪墊軍權,再加上其自身之賢明及目光長遠都遠邁先代,使得敢以堅決之心將大權托付內閣,使得內閣能夠放開手腳大展拳腳。


    京中數萬官員吏員,凋零者以千計。


    至少五品以上靠貪、庸、佞上位的冗官,此次幾無一人逃脫。


    趙青山之狠辣,舉世皆驚。


    不知多少人上奏折,或彈劾或規勸,然那些奏折全部石沉大海,沒了音信。


    直到一封普普通通的書信送至內閣,以趙青山之剛硬霸道,都不敢無視,請了賈琮來。


    因為這封信,來自江南宋家……


    值房內,看完這封信後,賈琮在趙青山等人的注視下,沉默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後,方冷哼了聲,隨手將那封信丟在桌麵上,道:“先生何等睿智,幾個師兄卻不成器!”


    此言一出,趙青山、林清河、魏毅等人無不同時悄悄舒了口氣。


    到了當下這一步,他們一步都退不得了,退一步,則前功盡棄,威望喪盡。


    粉身碎骨都難形容他們的下場。


    好在,賈琮依舊沒讓他們失望。


    “此事先生必然不知,否則斷不容宋先、宋元、宋冶三人聯名寫信於孤,談什麽中庸之道,以仁為德政。孤就不信了,藏汙納垢便是仁?難得糊塗便是中庸?太傅……”


    賈琮話鋒一轉,對趙青山道:“將此信拿去國子監,讓監生們辯。也將孤這幾句話傳去以之為題,請他們與孤解惑。那些貪腐的,那些靠溜須拍馬毫無任事之能的官兒,到底能不能罷免?”


    趙青山聞言麵色微變,遲疑了下,道:“殿下,若如此,則鬆禪公的體麵……”


    賈琮目光深沉的看著趙青山,道:“太傅,你不解吾師之德也。其行,光明磊落,無不可對人言之處。其性,浩瀚如乾坤宇宙,又怎會在意譏諷或是褒讚?”


    說罷,轉身折返後宮。


    待他走後,林清河對趙青山歎息一聲,道:“元輔,殿下以此大魄力為之,才是真正保全宋家。將秘密暴露於天下,也就不算秘密了。一點體麵不給留,也絕了宋家在江南坐大的可能。鬆禪公雖睿智高德為天下師,可到底有了春秋。宋家三子無出眾之姿,若繼承鬆禪公之恩澤,廣交江南名流,以為超然,是禍非福也。”


    趙青山聞言,緩緩點了點頭。


    林清河說罷,心中卻是一歎……


    道理雖如此,然畢竟還是顯得不近人情些。


    鬆禪公宋岩與太子之恩,說是恩同再造也不為過。


    可鬆禪公人還活著,他三個兒子的臉麵卻要被踩在地上了……


    許是看出了林清河的心思,魏毅冷冷道:“宋家三子白當了幾十年的官,以白身書信致朝廷,半是要去半是建議改政,殿下若不一次將他們打醒了,下一次,怕就要抄家了。勾連舊黨餘孽,興風作浪,以長輩自居,對殿下指手畫腳,好大的膽!”


    趙青山擺手一歎道:“不要再說了,下這個決定,對殿下來說,頗為不易。諸位都是宦海沉浮大半生的人,縱然傲骨不屈,也當明白,殿下本不必這般做。如今吏治初清,此時殿下若是就此信而止,頃刻間譽滿江南士林,盡收人心。要知道,聖上龍體欠安,太後年事已高,這個時候,適可而止對殿下才最為有利。但是殿下心懷大誌,也為了吾等內閣行事便宜,終究還是誌如磐石不動搖。諸位同僚,此等明君,千百年來有幾人啊?我等焉能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得遇此等明君,還想著偷奸耍滑,那實在是……”


    “哎喲喲!哎喲喲!元輔,莫說了,莫說了,不休沐了,不休沐了還不行嗎?”


    林清河見趙青山噴著大蒜氣味對他苦口婆心的說道,整個人差點崩潰了,連連告饒起來。


    戶部尚書左中奇笑道:“元輔,我等非想要偷懶,隻是明日是太子大婚……”


    趙青山聞言,一臉的想不通:“太子大婚,你要去當儐相麽?”


    左中奇一張老臉瞬間凝固,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俺恁您娘!!”


    儐相就是伴郎,太子大婚也有儐相,可那都是王公世子,他左中奇一個正經科甲出身的戶部尚書跑去給太子當儐相,他祖宗都能從祖墳裏爬出來啐他一臉,再罵一句“佞臣”。


    這老雜毛說話忒刻薄!


    趙青山卻不理差點背過氣去的左中奇,大聲道:“朝務如此繁重,吾等處理好公事,萬不可在太子大婚時出簍子,做好本分朝務,才是最大的賀禮!這幾張老臉,就不要去湊熱鬧了。殿下也非好虛名之人,否則此處也輪不到吾等又臭又硬的老石頭占著。做事去罷!!”


    吼罷,趙青山腳不停歇的折返迴值房,處理起繁瑣的朝政來。


    林清河等人苦笑不已,卻也不敢停歇,不然下次就不是大蒜味的噴灌了,直接上臭豆腐臭雞蛋味的,那人還活不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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